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抹茶まっちゃ】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问柳》青誓 古风武侠,温柔医师攻X隐忍杀手受 无名无实,阴错阳差在一起的两个人在破(da)案(guai)寻(sheng)人(ji)的过程中慢慢变成真正在一起的故事。 声明:请不要太相信文案= =!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契约情人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衍,柳钟意 ┃ 配角:柳钟情 ┃ 其它: ====================================================================== ☆第1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昨夜刚下完一场春雨,庄里种的梨花开得正好,乍看树上洁白一片,仿佛是经冬未化的积雪。 开得最盛的那株梨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一个白衣人悠然独坐,石桌上是淡青色的细瓷酒壶,他手中握着空了一半的酒杯,淡青的颜色衬得那只手温润如白玉。 “刘叔,除了刚刚那些,可还有其他事?” “庄主,”立在一旁被称作刘叔的男子已是不惑之年,虽生了些白发,却仍旧精神矍铄,看起来还很是年轻,“请恕属下逾矩,庄主既然与柳公子素有嫌隙,不如好好谈谈,解除婚契,也好另觅良人。” “另觅良人……?”白衣人微微转动手中的青瓷酒杯,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属下失言。”刘仲锐闻言一拱手,低了头。 白衣人轻叹一声,道:“我会好好想想的,你忙去罢。” “是,属下告退。” 刘仲锐行了礼,转身离开,穿过院墙上的月洞门后,却见一个人立在那里,一袭玄色衣裳,身姿清瘦挺拔,已不知站了多久。他正要开口,那人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便走。 刘仲锐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直到离那院落远了,才见他停下来,转过了身。虽是在没什么外人的庄里,那人却仍旧戴着一顶垂纱斗笠,看不见面容。 “柳公子,”刘仲锐略一思索,开口道:“方才我对庄主说那些,想必你也听到了,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柳钟意闻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并没有错。”他的声音很低,也很冷,在这初春的天气里听起来竟有几分寒意,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是忠心为他,我也没有立场怪你。我本来……我与他之间,只是约定而已,无名无份,阴错阳差,早就该结束了。” 刘仲锐听着,没有言语。 柳钟意接着道:“其实,就算你不提,这件事也在我的计划之中,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会给他一个很好的理由‘另觅良人’,江湖之中,也不会有人闲言碎语,无论他想要跟谁在一起,都可以。” 刘仲锐微微一讶,道:“柳公子有何打算?” “到时候自会明了。” 刘仲锐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听不出那冷冷的声音里有任何的情绪变化。他仍记得这个人五年前的模样,作为一个旁观者,他并不清楚为何自己对五年前那个少年的记忆如此深刻。记得那张当时还很青涩的少年的脸上,茫然的委屈的表情,也记得他逐渐断了念想变得冷静死寂的神色。 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柳公子,你对庄主……” 柳钟意没有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我不是傻子。” 言罢,他转身离开。 其实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要出来做什么的了,只是经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那对话,就屏息听完,这才觉出自己双手冰凉。 不过,既然一早就应该知道的结局,是这样结束或者那样结束,又有什么差别。 名义上,他与温衍有婚契关系,实际上,这只是当年设下的一个局导致的后遗症。 五年前,百草庄的少庄主温衍要迎娶一个男人,当着天下人下的聘礼,写的婚契。虽然当朝盛行男风,但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喜好娈童男宠,当真与男人定下婚契拜堂成亲的,还在少数。当年温衍这么做的时候,自然也惹了不少非议甚至嘲笑,但百草庄以医、毒两道名扬于江湖,自然不是人人都得罪得起,大家也就只是看个热闹。 看过这场热闹的人想必都还记得,温衍娶的那个人,他叫柳钟情。 不叫柳钟意。 那个人,是他柳钟意的哥哥。 五年前,他十五岁,哥哥二十,温衍二十一。那时他不过刚刚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温衍的喜欢和依赖竟然与情爱沾边,就听闻了那一纸婚契的消息,一个是自己喜欢的人,一个是自己最亲的人,而他在他们眼里大概还只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他还记得他去找过温衍,那个片段非常清晰,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暖黄的光斜斜照在水面,映得景色都温柔起来。湖边的柳树枝条柔软,微风一过,漫天飞絮。他问温衍,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哥哥。那个人笑得十足温柔,低柔的声音像是一片柳絮拂过耳畔,让他的心都轻轻的揪起来。 那个人说,是,喜欢,很喜欢。 那种温柔是何等醉人,让他眼眸酸涩,低了头,笑说,那我可等着喝喜酒了。 却未想到,婚期将至,柳钟情却突然消失了,而温衍拿着那个人留下的书信质问他这是为什么。 五年过去他已经不记得那封信上具体的话,只记得大意是哥哥知道了他喜欢温衍的事,便自行离开了,希望温衍能和他在一起,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温衍面前。 信里几乎是威胁的口气,所以温衍过来质问他大约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根本不清楚为什么哥哥会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这份心思。 之后便是他替了哥哥的名,同温衍成亲,为了把哥哥骗回来,只不过,成亲那晚,哥哥没有来,而至今五年过去,半点没有那个人的消息。期间他有找到细微的线索,却始终没有头绪,至于和温衍的关系,则一直形同陌路。想着反正那人大概也不愿见到自己,便寻了离主屋最远的一处院子,免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只偶尔有重要客人来庄上的时候,他会易容改装,陪着那人演戏。 想来若不是他,温衍便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换做任何一个人,大约都会有所怨恨,而这五年来但凡他在庄上的时候,除却温衍稍嫌冷淡的态度,不曾受什么苛待,那人也算是大度得很了。 耳边传来翅膀扑棱的响声,柳钟意回过神,手臂抬起,任由那只鸟儿落在胳膊上。那鸟儿通体蓝色,传信用着实太过招摇,但却十分温顺,任由柳钟意从腿上解下了小卷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子时摘星楼”。 柳钟意微微皱眉,将纸条收起来,一抬手臂,道:“回去吧。” 那鸟儿似有灵性,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出了院墙,消失不见。 柳钟意在墙边静静站了一会,忽而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便抬步向庄子里的后厨走去。后厨一般只有庄上的下人,庄客之类都不会去。此时已过了午,离晚膳又还早,偌大的后厨只有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在整理食材。柳钟意刚一踏进去,中年人便回了头,有些憨厚的面容上挂了笑容,“柳公子,我就料到你会来的。” 柳钟意似有些诧异的在门口停了停,随即摘下了头上的垂纱斗笠:“宋叔,难为你记得。” 中年人笑了笑,他算得上是这后厨的管事,因厨艺好,为人又亲和,大家都称一声“宋叔”。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柳钟意的时候也是初春,那时少庄主大婚未久,他记得清楚是因为那几日婚宴摆酒可把他们后厨的人给忙坏了。只是婚宴之后庄里就开始有少庄主与他娶的那名男子不睦的消息,下人们自然是背地里嚼舌根,说那男子搬去了离主宅最远的院子,也不要人服侍,少庄主没有阻止,只是吩咐人一日三餐按时送到,不得怠慢,这一点后厨自然知道得分明了。 那时宋叔便很疑惑,少庄主为了娶亲的事同老庄主都几乎闹翻的事庄里人人皆知,但把人娶回来,却放到最冷僻的院子里毫不过问,又是为何? 那日柳钟意来后厨挑的也是没有人的时候,他正在打理厨具,听到门口有声响,便转身看了一眼,只见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黑衣立在那儿,起初还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人混进后厨意图不轨。 然那少年却用一双清凌凌的眼打量了他好一会,道:“可不可以教我煮一碗长寿面?” 宋叔松了口气,见他面容清秀,神色也不似作伪,以为他是庄上的客人,便问:“公子是庄上的客人?可要吩咐下去准备膳食?” 少年摇摇头,只是坚持要教他煮一碗长寿面。宋叔想着左右无事,能来这庄上作客的,他们这些小人物自然也得罪不起,便同意了。 教那少年煮面的时候发现他动作很是笨拙,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事。宋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一面忍不住有点好奇的道:“为什么要煮面?” 少年似乎是愣了一下,眉头皱起,眼帘也微微垂着,有点苍白清瘦的脸上神色似乎有几分委屈,然而也只是片刻,很快他便收敛了神情,道:“不是说生辰要吃长寿面么?” 那时宋叔才知道,原来那日是他生辰,但又觉得这庄客有些奇怪,便问他叫什么,少年只是答,他姓柳,便再没说什么。那天的面条因为少年生涩的手法以至于煮的并不好,他想要帮他重新煮一碗,少年却捧着碗谢绝了他的好意,然后告辞离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那个少年,就是传言中的“少夫人”。虽然这个词并不恰当,但宋叔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词好形容这人的身份。 柳钟意第二次来的那日是少庄主的生辰,宋叔正在整理晚膳需要用到的食材,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柳钟意的身份,一转身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柳钟意问他,少庄主今日可有吃过长寿面。他便答了不曾,少庄主在庄上并不在意那种习俗。于是柳钟意又借地煮了面,他倒是一直记得步骤,一步一步,分毫不差。 宋叔便问道:“柳公子是要煮长寿面给庄主?” 柳钟意没有回答,反倒问:“煮了长寿面那个人就可以健康长寿,不吃也没关系么?” 宋叔被他问得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安慰道:“只要心意到了便好。” 那天煮好面之后柳钟意没有端走,只是待了一会,问宋叔吃不吃。宋叔一惊,道,“难道不是煮给少庄主的?” 柳钟意只是看着那碗长寿面,垂着眼帘,道,“他大概会倒掉吧。” 宋叔愣了愣,再回神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他看着那碗算不上精致却做的很是用心的长寿面,心想,柳公子这样,怎么可能不喜欢少庄主,莫非是自家主子负了别人。那碗面最后被他寻了个丫鬟送去给了少庄主,并没有交代是谁做的。不过因为并不是用膳时间,少庄主没有吃,最后大约真是倒掉了罢。 五年间柳钟意每年都会来两次,宋叔渐渐连日子都记下了。老庄主过世后,少庄主继承了山庄,而每次庄主生辰的长寿面他都会托人带过去,毕竟是那人从未出口的心意,只是这心意从未被珍惜过,每每因为时辰不对被搁置一边,冷了,糊了,最后只能被倒掉。不过宋叔也明白,让柳钟意午膳或是晚膳来人多的后厨绝无可能,那个人并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宋叔,你在想什么?” 被略微清冷的声音截断了思绪,宋叔回过神,见眼前的那人已经开始烧水了。五年间,原本还有点青涩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的青年,身段长高了,脸庞的轮廓也更加棱角分明,原本带点脆弱模样的秀气变作了清逸,情绪也越发内敛,只这生辰煮长寿面的习惯一直留着。 宋叔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在想晚上该准备的膳食罢了。” 柳钟意手下的动作没停,道:“这五年,多谢你。宋叔,这次过后,我不会再来了。” “怎么?” “我过段时间就要走了。”柳钟意动作微顿,似乎笑了一下,“该恭喜你们庄主,终于解脱了。” 宋叔吃了一惊,“可是你跟庄主……” 柳钟意唇角微抿,“我只是个外人。这庄里,也没什么相熟的人,要走的时候好像也只想得起来跟你说一声,宋叔一直待我很好,”他顿一顿,弯了唇真正笑了一下:“还会记得留糕点给我。若是以后听到什么消息……不必担心。” 宋叔没再说什么,在一边整理着食材,直到柳钟意把长寿面煮好装进碗里,他才拿出了一个食盒,那食盒看着十分精致,共有三层,宋叔将那碗面放进去,小心盖好,然后交到他手上,道:“下面两层放的是刚做好的梅花糕,我知道你喜欢,就当是我送你的生辰薄礼。” 柳钟意接过,“多谢。”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垂纱斗笠,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宋叔,我煮的面好吃么?” 宋叔怔愣一下,才想起来柳钟意并不知道庄主生辰的那些长寿面被他悄悄托人送了过去,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吃了,不由为他觉得心酸不已,口中却道:“好吃,你可算没辜负我这个师父。” 柳钟意闻言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这样认徒弟,微微点头道了别,便拿着食盒离开了。 宋叔叹了口气,转过身,果然见灶台上那人不知何时留下的银两。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些东西,那里值这么多银钱。他正想着,却听身后传来叩门声,还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一回身,却见个白衣人立在门边。虽然他一般只在后厨,但这个人岂能不认识,连忙躬身行礼。 “庄主。” 温衍眉头微皱,环顾这后厨片刻,方道:“刚刚他来这做什么?” 宋叔怔了怔,道:“柳公子说他回得迟了,未曾用午膳,请属下帮忙煮碗面。” 温衍看着他,似要看透这人一般,凝视许久:“当真?” 宋叔只觉背后微有冷汗,面上表情却未动:“属下怎敢欺瞒庄主。” 温衍只是打量着他,并不说话,直到他觉得身体几乎完全僵硬了,才听那人道:“如此便好。” 宋叔心底微微松了口气,直起身时,温衍已然拂袖而去,不见踪影。 ☆第2章 心悦君兮知不知 “小意,过来吃长寿面。” 少年乖乖的任由蓝衫青年拉到桌前,看着那一碗面条疑惑道:“长寿面?” “嗯,生辰吃一碗长寿面就可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蓝衫青年笑道:“这碗面可是你温大哥做的。” “温大哥,”少年眼眸一亮,看向坐在一旁的白衣人,道:“为什么不做两碗?” 白衣人眉眼柔和的答道:“煮好之后钟情才告诉我你们生辰是同一天。” 蓝衫青年微微挑了眉:“我们都是楼主收养的孤儿,哪还记得什么生辰,只是楼主将遇见那日做了我们的生辰罢了。” 少年拉着他的手笑道:“没关系,我有哥哥就行了。” 蓝衫青年不由得揽住他,叹了口气。 少年安抚的在他怀里蹭了蹭,一边对着旁边的白衣人叮嘱道:“温大哥明年要记得煮两碗。” “好,小意放心。” 不知什么时候温暖的怀抱变成用力的禁锢,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挣不脱,有人在他耳边温柔又偏执的唤道:“钟情……钟情……” 好疼。 “不……” 柳钟意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窗前落着皎洁的月色,显然已经入了夜。身体因为伏在桌上的动作而有些僵硬,他微微皱眉,点亮了灯烛。空荡荡的桌上摆着已经空了的碗,一旁的食盒里梅花糕散逸着微微的甜香。 平复一下紊乱的呼吸,柳钟意看了一眼更漏,已经快到约定时间了。大概是刚刚从庄外回来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竟然睡了这么久。 略微收拾一下东西,又检查了身上的武器,柳钟意出了门。 清冷的小别院里没有人,只有微凉的月光散落在院中开花的月季上,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柳钟意走出几步,忽而停了下来,院中静悄悄的,时间仿佛凝固。他眉头一皱,却没有回头,直接翻过院墙离开了。 摘星楼并不是如何风雅之地,反倒是这城中最为出名的烟花之地,里边男女皆有,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柳钟意没有进楼,直接寻了僻静之处翻上飞檐,自一角倒过身子,轻敲了一下一个房间紧闭的雕花木窗。 房间里传出的是令人脸红耳热的细软吟叫,甚至还有碰撞声跟床榻的吱呀声,柳钟意不动声色,静静在檐上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声音止住,片刻,窗户便被推了开来。 柳钟意略等了等,才翻身进了屋子,只见一个男子披着松散的绣衣华服坐在桌前懒洋洋的斟茶,未合拢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胸膛,上面还有不少青青红红的痕迹。男子的眉眼魅惑艳丽,此时脸上更是带着情事后的慵懒,颇有几分勾人的意味。 柳钟意皱了眉,道:“夜离,我说过不喜欢在这个地方见面。” 华服男子勾着唇角漫不经意的道:“是啊,你还说过不准用小蓝传信。” 他指的自然是那只蓝色的鸟儿,柳钟意有几分无奈:“你接生意赚的钱都够你把这楼买下了,何必……” 夜离哼笑一声,“连嫖客都是我挑的,你怎么知道是别人嫖我,我倒觉得是我嫖别人,人家还倒贴钱。” 柳钟意知道辩不过他,便没有回答,夜离看了他一眼,道:“我在这不比你在百草庄舒服?” 柳钟意神色不变,目光扫向床榻,“那个人睡了?” “放心,我下了药,睡得跟死猪似的。”夜离不屑的哼了一声。 柳钟意颔首,“寻我来何事?” 夜离慢腾腾的喝了口茶,道:“你记不记得几月前有人到鬼楼出钱买问剑门前任门主性命?” “嗯。” 鬼楼是江湖中一个神出鬼没杀手组织的称谓,因其据点据传是荒郊野外的一处破败楼阁,但里面根本一个人都没有,而有鬼楼之名。去那里买命的人只要在楼阁里挂着的竹木牌刻上要取得的人的姓名和价码,鬼楼自会派中间人去秘密联系。但鬼楼也有“三不杀”的原则,即年过花甲者不杀,未及弱冠者不杀,未有恶行者不杀。 “问剑门前门主易天行一生惩恶扬善,美名远播,从未有过恶行,我们没接那个生意,不过……”夜离微微一顿,眼眸眯起,“他死了。” 柳钟意皱了眉,道:“既然与我们无关,何必去管。” “我倒不是怕那些名门正派把罪名栽倒我们头上,只不过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夜离忽而起身,走到靠窗的镂空熏香笼前,从抽屉里看似随意的取了一支香点燃放入其中,袅袅轻烟从镂空的缝隙中缓缓散逸开来,夜离轻轻吹了一口气,道:“喝茶。” 柳钟意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道:“不必担心。” “你知道有人跟踪,还毫不避讳?”夜离转过身,挑了眉看他。 柳钟意放下茶盏,波澜不惊:“你那迷烟对付不了他。” “哦?” “对方好歹是百草庄的庄主,被你一点迷烟迷倒了,怎么担得起这名头。”柳钟意不在意的看了一眼雕花木窗。 “原来如此,”夜离一笑,忽而回过身轻巧的走过来往他身上一靠,“我倒不知道你夫君有喜欢听房的癖好。” 柳钟意垂了眼帘,微微让了开去。 夜离撇撇嘴:“你就这么不喜欢旁人近身?” 柳钟意没回答,淡淡道:“说正事。” 夜离将一方布帛递给他,道:“自己看罢。” 柳钟意接过展开,只见那方白布上以墨笔勾勒着一个奇异的图案,似是数条毒蛇缠绕一处,形成了某个标志,“这是……” “是不是很像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图案?”夜离沉吟道:“这是有人在易天行被杀的房间墙壁上用血画的。” 柳钟意收起布帛,“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消息灵通些,”夜离道:“而且这次的事,远没有结束,你听过尸体会站起来杀人么?易天行的尸体停放在灵堂的时候就出了这种事,问剑庄死伤不少,受伤的还中了奇怪的毒。” “我会自己过去看看的,”柳钟意微微颔首,“多谢。” 夜离知道拦不住他,道:“你要小心,楼中有事我会给你传信。” “嗯。” 柳钟意推开进来时掩上的木窗,往外望了一眼,飞快的翻身而出,勾住飞檐一施巧劲上了房顶,转至僻静处才落了地。沿着小巷子一路缓行,至分岔路口时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过了不多时一个白衣人走过来,转了岔路口后看着那笔直而空无一人的巷道,脚步略缓。 柳钟意从路边的大树上落在他身后,指尖轻轻擦过出鞘的匕首,前面的白衣人停了下来。柳钟意开口道:“庄主,跟了我一晚上,有何贵干?” 温衍回过身,见他已经带上了蒙脸的黑巾,只露出一双眼来,“你何时发现?” “从你跟着我开始,”柳钟意淡淡道:“庄主不惯做这等跟踪之事,这一身衣服,是专门要让人发现么?” 温衍皱了眉,“我没有让你看到。” “药味,”柳钟意将手里的匕首收起来,“想必庄主今日在药房待得太久,身上全是这种味道,只要夜里有风,很容易觉察。” 温衍沉默了一阵,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人,发现五年过去他着实变了太多,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早已面目模糊,回想不起了。 柳钟意见他不说话,径自道:“庄主是见我今天去了后厨,怕我做什么对庄里不利,才跟着我的?” 温衍看不见他面巾下的神情,也不知道那双眼里有没有嘲讽之色,却没有否认,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柳钟意淡淡道:“这种事交给其他人做就好了,不必庄主亲自来。”他微微别开了眼,垂下眼帘不再看那个人。 原来陪他做了五年的戏,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 就算知道他是鬼楼的杀手,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必怀疑他会对百草庄下毒手吧? 温衍不知怎么的忽然说不出什么针锋相对的话来,只得转了个话头,道:“刚刚摘星楼里那人说你一直在寻的图案……” “是我给你的那个碎了一半的玉佩,”柳钟意想着既然他都已经听到了,倒不如直说:“还请庄主借我一段日子。” “钟情留下的那个?” “是我寻找哥哥踪迹时所得,以前曾见他带过。” 温衍略微蹙眉,“你担心这次的事跟他有关?” “哥哥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我只想先找到他,”柳钟意眉梢微扬,“庄主不也一直等着他回来么?” 温衍弯了唇角,笑意微苦:“他却未必愿意回来。” 柳钟意目光扫向别处,“你放心,我会跟哥哥解释清楚的。”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温衍道:“先回庄再细说罢。” “好。” 除却身后那条花街,城中已然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哗,街巷两旁的屋舍楼阁里大多都已没了灯火,唯独月色皎皎,映在石板路上,凉意如水。 回到百草庄,原打算不惊动旁人,却不料刘仲锐已然等在门口了,见两人一同回来,颇有几分惊讶,随即又敛了神色,道:“庄主,问剑门派了人来,说有急事相求,就在堂中等着。” 温衍听了这话便大致猜到了究竟何事,望向身边的人,只见他也目光了然的看过来,眼神交汇间都明了彼此的想法,温衍开口道:“要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柳钟意微微皱眉,手指拂过脸上的黑色面巾,道:“我在外面听着就好,进去多有不便。” “拿掉不就好了,”温衍不在意的抬手去揭那方黑布,“又不是不能见人。” 柳钟意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不必了。”言罢当先进了庄,身形融入夜色,不见痕迹。 温衍眉梢微扬,收回手,看了一眼神色有几分难言的刘仲锐,进了庄子,走入待客的主厅,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放在膝上的双手将衣物揪得满是褶痕,看起来十分焦急忐忑的模样。 年轻人见有人进来,立刻起身,刘仲锐在一旁道:“这位少侠,这便是我们庄主,有什么事情请说罢。” “温庄主,”年轻人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抱拳道:“在下问剑门弟子宋冉,因门派遭逢变故,门中许多人中毒无法可解,素闻百草庄庄主医术高明,门主命在下前来请庄主相助。” “宋少侠不必多礼,”温衍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宋冉重新坐下,才也在椅子上坐了,道:“我也曾听闻一些消息,不知少侠可曾亲眼目睹问剑门中诸事经过?” 宋冉摇头,道:“不曾,前段日子我奉门主之命外出办事,忽闻门中出事,待我赶回去时,已有不少死伤,且门人所中之毒似乎很易传染,门主不愿外人遭受波及,故而在下刚回去便被遣来向庄主求助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铁制令牌,双手奉上,道:“温庄主,这是本门信物,在下所言绝无虚假,请庄主过目。” 温衍接过来,那令牌上刻着“问剑”二字,背面也有门派的图章文印刻纹,确实不假,便点了点头,道:“宋少侠放心,我原本也打算前往,夜深了,还请少侠在庄上休息一晚,我们明日动身。” 宋冉站起来抱拳行礼,感激道:“多谢温庄主。” “不必。”温衍看向一旁立着的刘仲锐,道:“刘叔,带宋少侠去客房休息罢。” “是,”刘仲锐也是一礼,随即向宋冉道:“宋少侠,请跟我来。” 温衍待那两人走后也出了主厅,果然见柳钟意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等他,月光照得一树银白,青年身姿修长笔直,眼眸微阖,身上冷清沉静的气息衬得这景致也安谧起来。 听见声响,柳钟意抬了眼帘,看向他。 那眸子清凌,目光微凉,温衍收回神思,道:“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听到了,”柳钟意缓步走过去,“我想先看看那玉佩。” “跟我来。” 温衍领着他穿过几道院子,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从抽屉的一个小木盒中取出了那枚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质地细腻,表面光润,只可惜不知何故碎裂,只余一半。 柳钟意接过玉佩,从怀中取出夜离给的布帛,借着烛光将那一半的玉佩形状与布帛上所勾画的图案相比较,确有七八分相似。 温衍也凑近打量那布帛上的图案,不知何故,那图案总给人一种诡谲不祥之感,“明日与我一同去问剑门罢。” 柳钟意收了东西,淡淡道:“我自己会去,不必劳烦庄主。” 温衍皱了眉:“这次的事不简单,你一个人……” “不劳挂心,若是等庄主来保护我,我大概早就死了。”柳钟意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钟意。” “……” 柳钟意脚步一顿,停下来,却没有转身,只静静的等他开口。 温衍沉默一阵,道:“你恨我吗?” 柳钟意有一瞬觉得这问题十分可笑,无声收紧了手指握着拳,“庄主多虑了,我只是不想陪你逢场作戏,相比之下,一个人去比较简单。” 温衍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让你以钟情的身份跟我去,你用什么身份都可以。况且问剑门逢此变故,必定守卫森严,你偷偷潜入,万一被发现反倒不妙,不如跟着我光明正大的过去,想要如何探查都不会有人阻拦。” 柳钟意没说话,但也没有抬步离开,似是有所犹豫。 温衍见他没拒绝,道:“去休息吧,明早我在前院等你。”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柳钟意也没再推辞,应了一声,踏出门外,转身顺手将门掩上。 那一瞬看见屋里那人的神情,依稀是当年的温润柔和,但他一点也没有迟疑的合上门阻断了视线。 无论如何,他们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3章 石有蔓兮生菟丝 “看来天黑之前是进不了城了,此处离最近的市镇也还有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今夜大约只能在前边那片树林里将就歇息了。” 百草庄离问剑门所在的漓城就算快马加鞭也需四五日方能到达,宋冉择的是最近的路程,骑的也是好马,却仍感心中焦急,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过去。 “无妨。”温衍举目四望,此处少有人烟,前方的树林中只怕有些毒虫猛兽栖息,但以他们三人的本事,倒也不必担心。 三人策马入林,寻了一处较为空旷之地,离此地不远有道溪流,十分方便。他们在树干上系了马,然后又收拾一番,拾些断木枯枝架成一堆,燃起火堆。 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取出携带的干粮充饥,连日赶路人困马乏,也没什么心思去打野味。 草草吃了一些干粮,温衍取出一个药丸弹入火中,一股淡淡的清香顿时散逸开来。 宋冉有些惊讶,“这是……” 温衍解释道:“林中恐怕多有毒虫,这药可以驱虫,也免得夜里被咬伤。” “原来如此。” 夜渐深,宋冉连日来回奔波,十分疲惫,裹了衣衫便歇下了。 柳钟意靠着一棵树盘膝而坐,手掌下按着匕首,毫无睡意。温衍见状道:“你不休息么?” 柳钟意微微垂着眼帘,神色不动:“属下理应为庄主守夜。” 他此次出行是以温衍贴身护卫的身份,这身份便于他跟着温衍,等到问剑门温衍探查时他便可寸步不离,也不引人起疑。 温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笑,转过脸看了一眼已然睡下的宋冉,衣袖轻拂,细微的粉末随风动送至那人鼻端,只听得呼吸渐沉。 “他睡得很沉,你不必装了。” 柳钟意眉梢轻扬,“庄主这般下药,若是待会有什么危险……” “能让他睡,自然能让他醒。”温衍毫不在意。 柳钟意唇角微抿,道:“荒郊野外无人守夜,我睡不着,你休息罢。” 温衍端详着他木无表情的脸,好一阵,道:“你易容了。” “嗯。”柳钟意点点头。 温衍仔细的回想,却发觉自己当真是记不清了:“为什么要易容,我好像已经……想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想不起不是更好。”柳钟意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带一点怨怼,“我一介杀手,若是人人记得我的模样,岂不是自寻死路?” “也对,”温衍微微颔首,“不过,我在你眼里,也是外人吗?” “以前不是,现在是,”柳钟意答得很诚实,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况且我在庄主眼里莫非不是个外人?前几天你还担心我对百草庄不利。虽然我们现在目的相同,但最多也只能算是暂时的盟友而已,庄主不必在我这多花什么心思,我若是有什么消息,不会瞒着。” 温衍被他驳得接不上话,愣了愣,不语。 柳钟意抬眼,看着他,低声道:“如果你是担心找到哥哥之后我向他抱怨这五年的事情,也大可不必。这五年庄主并没有待我如何不好,百草庄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隐匿之处。” 温衍轻叹了口气,竟是笑了,道:“你想的真不少。” 柳钟意低了眼帘,不再说话。 “其实这次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就算找到,我也没有指望他会回来。”温衍沉声道:“五年,足够许多事情面目全非,就连我也觉得很累了。” 柳钟意蓦地看向他:“你怨他?” “当年我恨过你,觉得若不是你,他不会走,可过去这么久,我也渐渐想明白,他会走,并不只是因为你。”温衍微微摇头,“若只是因为你,我们成亲,他早该回来。我想等一个答案,等得太久,恐怕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清楚了。就像是你,现在……你还会喜欢我么?” “不喜欢。”柳钟意移开目光,原只是想避开他的视线,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树影微动,并不像是自然风动。他一抬手,三枚银针疾射而去,果然又见阴影变幻,风中传来枝叶轻响。 柳钟意立刻起身追了过去,只见一道黑影一掠而过,而一枚暗器直击向面门。柳钟意翻身避过,却也因此慢了一慢,那黑影融入幽暗的林子里,只听到踏着枝叶穿行的声音。 “别追。”温衍叫住他,“那人武功甚高,而且,似乎并无敌意。” 柳钟意微微点头,“的确没有杀气。” 只是,似乎有点熟悉。 他飞身上树,拔出方才那人打来的暗器,那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飞镖,没有任何标记,随便一个铁匠铺就能打造。 温衍待他下来之后拿过那飞镖查看一番,道:“没有毒。” “嗯,你休息罢。” 柳钟意重新在火堆旁坐下来,匕首放在膝头,闭目倾听这林中的动静。只是,除却穿林的夜风带起的枝叶摇动声,再听不到什么异响。 温衍只好应道:“那我后半夜起来替你。” 柳钟意没答话,温衍便当作了默认,随便找了衣物盖上,闭目休息。 夜色宁寂,再没什么人来打扰。 到后半夜的时候温衍果然起来了,拍了拍柳钟意让他去休息,柳钟意便也没拒绝,安安静静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温衍找出醒神的药丸含着,将残留的困意都驱赶开去,看了眼一旁睡下的柳钟意,将身上原本盖着的衣服轻轻给人盖上了。柳钟意似有所觉,眼睫微微颤了颤,却没睁眼。 第二日三人很早便动身继续赶路,入夜时终于到了问剑门。 宋冉带着他们直接进了门派的议事堂,问剑门的现任门主易召永亲自相迎。易召永已是不惑之年,面容刚毅,身形高大,只这些日子以来忧心甚重,眉眼间都是疲倦之色。 宋冉见了他当即按门规行礼,温衍亦抱拳道:“易门主,在下百草庄温衍。” 易召永回礼道:“温庄主肯前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旅途劳顿,是否先吃些东西,休息一晚?” 他话音未落,一个紫衣少女突然闯进来,急急道:“爹,你快去看看大师兄,他——” “如儿!”易召永轻斥一声,“不可如此无礼。” 易如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争辨道:“可是……我不要大师兄死……” 温衍见易召永也面露痛苦不忍之色,开口道:“易姑娘所说的可是中毒之人?” “是……大师兄他中了毒,门中好多中毒的人都死了……我害怕……”易如忍着眼泪答道:“他刚刚又吐了血,现在……” “易姑娘别急,”温衍安抚道:“带我去看看罢。” 易召永感激道:“那便多谢温庄主了。” 易如从这称呼中大约也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连连点头,领着他们往外走。 此时易召永忽而注意到跟在温衍身后的黑衣人,按理说自己刚才不该没有注意到,除非这人一直有意收敛气息。思及此处,不由得疑惑道:“这位是……?” 柳钟意用平淡不失恭谨的声音答道:“在下是庄主的贴身护卫。” 易召永闻言微微点头。温衍毕竟是百草庄庄主,若一个人都没带来,也说不过去。而如果是护卫,收敛气息或是隐匿行踪倒也十分正常。 一行人随着易如来到一间卧房,进去之后只见一个青年躺在床榻上,面色泛青,嘴唇灰白,置于床下的一个铜盆里皆是咳出来的血,色泽也带青黑,已积了薄薄一层。那青年已然昏睡过去,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简直像个死人一般。 温衍走上前去细细察看一阵,手指搭在青年腕上,眉头微皱。 易如站在一旁,颇为紧张的道:“怎么样?” 温衍凝视铜盆里的血渍,道:“易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令师兄是怎么中毒的?” 易如看了一眼易召永,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答道:“是那日在灵堂被爷爷打伤……” “伤口在何处?” “右手手臂上。” 温衍将青年的袖子卷起,果然见上面有三道抓痕,似是被尖利的指甲划破所致,虽然已经止血,却全无愈合迹象,暗红的口子,边沿泛着灰黑,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毒很少见,而且要借由人体尸气触发,”温衍收回手,道:“冒昧问一句,在下可否看看易天行前辈的遗躯。” 易召永沉沉叹气,点头,“只是,还请温庄主小心些,不知先父会否再次伤人。” “好。”温衍从包裹中找出一个瓷瓶,递给易如,道:“易姑娘,劳烦你将这瓶中的药丸先给中毒的人吃了,令毒性暂缓,好让在下有时间配制解药。” 易如接过,红了眼眶,“多谢。”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除去易如,其余几人跟随易召永一路行至灵堂。 灵堂外有两名问剑门的弟子把守,两只白纸灯笼在微冷的夜风中幽幽晃动,颇有几分森然之感。灵堂内也挂满白布,放置灵牌的案上燃着白烛,而停放中央的棺木漆色很深,看起来分外沉冷。 一个中年人守在灵堂内,见他们进来,便迎上来行礼。 易召永替他们介绍了一下,这中年人名唤骆南,是十多年前易天行救下的一名孤儿,随后跟着易天行入门,十余年来易天行待他如亲子,他亦视易天行如父。此番易天行被杀,骆南悲伤难抑,坚持一直守在灵堂之中。 易召永同骆南将棺木打开,露出里面的人来。温衍上前察看,只见棺木中躺着的老者两鬓皆白,身形竟十分瘦弱,全不是当年江湖传说中的英武模样。因前几日尸体暴起伤人,最终被制服后不得已只能用铁链暂时锁住手脚,以免再发生类似的事。 温衍低低道了声得罪,戴上鹿皮手套,仔细检查老者的身体。虽然死去多日,易天行尸身却全无腐坏的迹象,拉开衣襟可以看到胸口巨大的血洞,竟是硬生生将心脏挖去所致。尸体内部颜色青黑,极可能是一种慢性毒药造成。而老者的眼睛圆睁着,似是留着死前的不可置信。 温衍眉头一蹙,忽见那老者的眼睛竟然动了动,扩散的瞳孔黑漆漆的,直直的望了过来—— “快退后!” 众人还未及反应,棺木里那人已然直直的坐了起来,因身体被铁链捆绑,一时施展不开。在大力的挣动下,他的皮肉被那铁链勒得几乎破裂,然而下一瞬,那粗重的铁链竟然被硬生生的扯断! 随即那具尸体更像活过来一般拽着铁链向温衍挥去,温衍侧身一躲,任那铁链擦着身体掠过,随即一抬手将它握在掌中,内力灌注,透过铁链直击向对面那人。那具尸体只是因冲力动作一顿,骨骼传来清脆的裂响,却似乎并未被影响,反倒扯着铁链合身向温衍扑去。 “庄主。” 温衍略微移开视线,只见柳钟意不知何时已然到了棺木的另一边,对着他伸出手。温衍会意,将手中的铁链隔空丢了过去,柳钟意飞身接住,用力一扯,将那具尸体拉住。 那尸体因铁链的拉扯而行动受制,没有扑到温衍身上,却仍伸手向他胸口抓去。温衍捏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翻,而他似乎没有痛觉,丝毫不受影响,手掌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扭动,要去抓温衍的手臂。 温衍身形移动,将他的手扭至背后,此时柳钟意将铁链的另一端扔了回来,温衍接过,用力一扯,将尸体两臂绕在一起,绑在身后,然后将他按在了那棺材上。 那尸体挣动一阵,又渐渐静止了。 “得罪。” 温衍低低道了一句,将严实绑住的尸体放回了棺木里。 “温庄主……”易召永也没料到会再度发生这样的事,而且时机如此巧合,不由歉疚万分的道:“没事罢?” 温衍摇了摇头,“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什么时候?” “恰是门下众弟子来灵堂祭拜之时,”易召永沉痛的答道:“当时没人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都吓得不轻,以至于……至今门中已有十多人身亡,还有三十多个中了毒的,无人能治,已故去二十多人。” “这种毒是借由这具尸体传播,只要被这尸体所伤,或者身上有伤口沾染上,都会中毒,”温衍叹道:“恕我直言,门主最好尽快将易前辈的遗躯焚化。” 易召永颔首,“我这便去安排,只是,为何先父会……” 温衍垂目看着棺中的老者,沉声道:“门主不必担心,这并不是尸变,只是易前辈身上被种了蛊。” “什么?!” “这是一种十分难养的蛊,名叫返魂。并不是真的能让人死而复生,只是养蛊的人可以在中蛊之人死后通过蛊虫任意操控他的身体。”温衍略略一顿,才接道:“而且,据在下所知,养返魂蛊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否则不可能完全控制尸身。而就我刚才所见,易前辈似乎一直身中慢性毒药,日积月累,毒素已经扩散全身,就算没有人刺杀,恐怕也时日无多。” “如此说来……”易召永不由得紧紧握拳,“凶手就在门中?!” 温衍点点头,“在下无意干涉问剑门内务,只不过,养蛊之人要操纵蛊虫也有距离限制,所以,凶手现在一定就在附近。” 易召永深吸了一口气,“当真想不到啊……我问剑门行事向来磊落,却不知是谁如此心怀怨恨,凶手潜伏门中多年,而我竟然……毫无所觉!三十多条人命啊!” “死者已矣,”温衍道:“还望门主不要太多伤怀,眼下最重要的是焚化易前辈遗躯,配出解药,找到凶手。” 易召永闭了闭眼,“说的是……不知温庄主配制解药都需要些什么?” “门中可有药房?” “有。” “让我一个人在药房待着便好,”温衍略一思索,“另外还需要中毒之人的一碗鲜血。” “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易召永疲惫的点点头,“夜深了,你们旅途劳顿,是否要先休息?” 温衍摇头:“不必了,我原先给的药丸怕是拖不了多久,当务之急便是配出解药。” 易召永听他如此说,又想到门下那些中毒濒死的弟子,不由得眼眶微湿,抱拳道:“在下感激不尽!” ☆第4章 念君深兮君错识 问剑门的药房位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十分清幽安静,院中种的尽是些可以入药的花木。 此时月至中天,夜凉如水,只能听到极细微的虫鸣。 一个紫衣少女在院子里张望一阵,轻巧的往药房门口跑去,然而刚到屋外的廊上,一把匕首蓦地横在她眼前,并没有完全出鞘,只是寒光微露。 扣着匕首的那只手肤色微白,五指修长有力,紫衣少女吓了一跳,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易姑娘,你不该这时候过来。” 易如顺着那笔直的手臂望去,只见那黑衣男子静静倚靠在廊柱后,闭着眼,面无表情。 “诶……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柳钟意睁了眼,收回手,道:“请回吧。” 易如绞了绞手指,有点忐忑的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睡不着,想知道温庄主解药配得怎么样了……” 柳钟意淡淡道:“那你更不该打扰他。” “我知道了……”紫衣少女点点头,转了个身,却没走,就在台阶上坐下来,“那我在这等着好了。” “……”柳钟意看了她一眼,见她真的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懒得多费口舌,由得她去了。 过了一阵,易如开口道:“你在这守着,是怕有人对温庄主下手?” “职责所在。”柳钟意神色不变,闭了眼倾听周围的动静。 “嗯,我记得你说你是护卫,”易如支着下巴,道:“你叫什么?” 柳钟意没打算回答她,淡然道:“易姑娘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陪着你的心上人。” “你——你你……”易如蓦地站起来,瞪着他结巴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自己烧红了脸,“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习惯找一个人的弱点。” ——只有这样,动手的时候才能一击致命。 当然后面这句柳钟意不会说出来。 易如并没有注意他的理由,只是讷讷道:“我不敢去……我害怕万一大师兄毒发了,我却无能为力。我怕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就像,其他人那样……” 柳钟意不说话。 易如拍了拍他,道:“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柳钟意不动声色的移开身形,站到她一步之外,“没有。” 易如也不介意,背着手,接着问道:“从来都没有?” “嗯。” 易如便不再追问,只两步走到台阶上,抬头看着那一轮冷月,轻声道:“从我有记忆开始,大师兄就在问剑门了。小的时候我缠着他带我出去玩,害得他被我爹爹罚蹲马步,一连好几个时辰。他每次都不怪我。最开心的事就是他会偷偷跑到街上给我买糖糕,还有桂花团子。我的剑法也是他教的,我很笨,总是学不好,连爹都生气,他却从来都很温柔……” “他不会有事的。”柳钟意站在她身后,轻声道。 “嗯……”易如回身一笑,“想不到你也会安慰人。” “我只是相信庄主可以配出解药。”柳钟意微微皱眉:“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易如全不在意的笑道:“你刚刚说谎了,你一定有喜欢的人。” “没有。”柳钟意移开了视线,道:“不过,有一个人,也对我很好,就像你大师兄一样。” “哦?” “是我哥哥。” “原来如此。” 易如点点头,又想问什么,柳钟意见状先开口道:“易姑娘,在下有一事想问。” 易如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你说。” 柳钟意面无表情的道:“你说的糖糕跟桂花团子,哪里可以买到?” “呃……”易如愣了愣,“城东一条小巷子的一家小店,叫宋记糕饼,那附近的人都知道的。” 柳钟意点点头:“嗯,多谢。” 易如呆了一会,终于确定他要问的真的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忍不住笑出声来。 柳钟意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笑什么?” “啊?没、没什么。” 易如掩饰了一下笑意,却不防柳钟意忽然拉了她一把,还未站稳,只见一枚形状奇异的暗器“嚯”的一声钉在了门上,有半截都嵌入木头中。 若是柳钟意方才没有拉开她,那枚暗器钉穿的就不会只是木头了。 易如惊魂未定的倚门站着,只见柳钟意立在台阶上,身形不动,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随那身影凝滞起来。 寂静之中月影微移,利器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柳钟意匕首出鞘,听得两声脆响,两枚暗器直直的被打了回去,射向来的方向。只见黑影一闪,柳钟意双手微动,两枚银针向那道黑影左右两个方向同时射去。 那人不愿飞身而起暴露在空中,只得向后一翻,借着树木的掩护滚落院墙,刚稳住身子,便听身后一声轻响,柳钟意已然追上来立在墙头,几枚银针如影随形,自上而下疾射而来。 那人就地一滚,却还是感到背上一痛,立刻用力扔出一个铁丸,铁丸击打在墙上,擦出零星火花,瞬间爆裂开来,一片烟雾迅速蒙蔽视野。 柳钟意足尖一点,翻身退回了院中,拦住要上前去的易如。 “有毒。” 只见那被烟雾沾上的花树都迅速枯黄萎靡,而待烟雾散尽时,那处已然空无一人。 大约是听到响声,一些问剑门的弟子赶到了药房的院外,不多时,连易召永也来了。 易如上前去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柳钟意只是一言不发的回到了那人落下的地方。那地上嵌着几枚银针,柳钟意扫一眼,发觉少了一根。 “这位……少侠,”易召永走到他面前,抱了抱拳,开口方才觉察竟不知如何称呼才好,有点尴尬的低咳一声,“有何发现?” 柳钟意道:“他中了我的银针,没有解药的话三个时辰毒发。” 易召永一讶:“如此……岂非天亮时便能知道凶手是谁?” “若是真有那么简单便好了,”柳钟意看着周围枯黄萎靡的花木,道:“看这样子对方也是使毒高手,他用的这种毒,我就知道解药。那如何能确定我的毒他不会知道怎么解?” 易召永闻言颔首,“也对,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嗯。”柳钟意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易召永吩咐几名弟子守在院外,而后带着易如离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柳钟意回到药房外,看着那枚嵌入木门的暗器,微微用力,将它拔了下来。 “钟意。” 还未细看,只听门内那人唤了他一声。 “嗯。” “进来。” 柳钟意微微皱眉,推开了药房的门,一阵药香扑面而来。药房的柜子里分放着数百种药材,有些名字他甚至未曾听过的。 温衍立在桌案前,面前放着正在配置的药材,他执笔低头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 柳钟意一面打量那枚暗器,一面道:“寻我何事?” 那暗器类似于飞镖,只是形状不完全相同,柄上有一条细蛇的标志,而尖端还带着些锋利的倒刺。冰冷的暗器上泛着一层青绿的光泽,很明显是涂了毒。 这种毒,他恰好也认得。 “你还真把自己当我的护卫了?”温衍没有抬头看他,手里仍旧有条不紊的分着药材。 柳钟意的心思还牵在那暗器上,对于他的问话不在意的道:“做戏自然要真些。” “你昨夜也没睡多久,不累么?” “不……”柳钟意皱眉,忽然觉得脑子有点迷糊,摇了摇头,在一旁休息用的躺椅上坐了下来,想起刚进门时那一股药香,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案前那人,“你……你对我下药?” 温衍终于抬起眼来,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没那么容易得手。” 柳钟意不自觉的捏紧了手中的匕首,“……为什么?” “放心,只是一点有助于安眠的药罢了,对身体没有坏处。”温衍走到他面前,手轻轻按在他肩头,让他靠在躺椅上,道:“我还不用你保护,好好休息吧。” 柳钟意想要挣扎,却抵不过涌上来的困意,终是闭上眼睡了过去。 温衍从他手中拿出那枚暗器,看了一眼,扔在了案上,低声道:“你还真是……对我毫无防备。” ☆第5章 夜有月兮圆有时 柳钟意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点的烛火已经熄灭了,窗外光线明亮,隔着薄薄的窗纸也仍有点刺目。 他早已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而且一夜无梦。 柳钟意坐起来,身上盖着的衣服滑落下来,他抬手握住,那外裳同昨夜盖在他身上的一样,是谁的不必想也知道。 “醒了?” 柳钟意顺着那声音望去,温衍似是一夜未眠,立在案前,笔下微顿。 柳钟意站起来,将衣服放在躺椅上,道:“多谢庄主,不过我不希望还有下次。” 温衍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旁,道:“钟意,你很信任我。” “嗯,”柳钟意思索一下,道:“是我疏忽,多谢提醒,下次不会了。” 温衍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有点无奈的笑了笑,道:“你可以试试。” 柳钟意没回答,目光看向桌上那枚暗器,抬手拿起来,问道:“你看出来什么了?” 温衍收敛了笑意:“上面的毒,是‘碧落’。” “嗯。” “毒性猛烈,发作迅速,中毒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觉,而且……”温衍微微一顿,皱起眉。 “而且,这是鬼楼的毒药。”柳钟意接着他的话说完,声音微沉:“只怕认得的人也不多,因为中毒的大多都死了。” “所以你怀疑凶手其实是鬼楼的人?” “不,楼里并没有接这个生意,除非是个人恩怨,”柳钟意将那枚形似飞镖的暗器放回桌上,道:“而且,我从没见过楼里有人用这种暗器。” 温衍垂目看着,低声道:“上面那条蛇的雕刻和玉佩上的很像。”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你怀疑哥哥么?” 温衍低叹一声:“我不知道,只是,就我们所见,凶手应当对问剑门有很深的恨意,但钟情……我想不通他有什么理由。” “嗯,”柳钟意微微颔首,“而且,哥哥不会用这种方法,五年太长,除非迫不得己,他更喜欢用简单一点的方式。”柳钟意轻轻摩挲着匕首鞘上的暗纹,恍然回想起五年前那个青年的样子。 柳钟情这个名字相较于那个人来说,太过温柔缠绵。那个人就像出鞘的薄刃,锋芒,危险,魅惑,而且致命。一抬眉,一转眸,皆是锋利又冷冽。但大概只有对着他的时候,会变得温暖柔和。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他心里,哥哥一直是温柔得让人想要一直亲近的模样,殊不知这跟别人眼中的柳钟情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他慢慢长大才明白,像他们这种人,温情少得可怜,而哥哥把这些都给了他。 那个时候,他就是那人唯一的弱点。 柳钟意收回思绪,看向桌上温衍写完的那张纸,“你配出解药了?” “还没有十足的把握,需要找人试药。”温衍拿起桌上的药方和一旁包好的药,道:“这便拿去给易门主罢。” “嗯。” 两人一道出了门,温衍抬眼看到院墙边那一丛枯黄的花木,略略皱眉。 柳钟意道:“烟雾里混合的毒药是‘逝水’。” 碧落、逝水和离恨是鬼楼最常用的三种毒药,柳钟意虽然对毒没有太多了解,但与这三种毒常常打交道自然十分明了。那枚暗器上的毒药是碧落,烟雾中的毒是逝水,而柳钟意的银针上,浸的是离恨。所以他并不认为那个偷袭的人会毒发身亡,只是这事情却无法对易召永解释,所以昨夜只能含混过去。 或许别人不了解,但温衍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蹙眉沉思。 “庄主,”柳钟意忽然问道:“你能配出鬼楼的毒药么?” “大致可以,”温衍略一思索:“只是就我所知,这三种毒药中都有十分罕见的药材,在中州一带千金难求。” “如此……”柳钟意不由有些疑惑:“那这些药材要到何处去寻?” “云川,韶洲一带,地方太过偏僻,而且文化风俗也与这边相异,连通商都十分艰难。”温衍道:“去那边的商旅常常有去无回,但是回来的往往能赚取暴利。” 柳钟意不语,这么说起来,鬼楼里供应不绝的毒药都应当来自那一带,那又是谁一直在往来两地,提供这些药材? 走到院外的时候,见两个问剑门的弟子还守在那里。那两名弟子见了他们,都抱拳行礼。 温衍刚到此处,对问剑门也不甚熟悉,便直接将那一包配好的药交给其中一人,嘱咐他拿去熬了,然后跟着另一名弟子去找易召永。 三人未走多远,身后风声忽起,柳钟意回头,只见两个蒙面人从一棵高大繁茂的大树上飞身而下,两柄长剑直直刺来。 柳钟意足尖一点,凌空翻身避过一招,回身将手中的匕首刺向那人后心,那人一俯身躲了过去,重又执剑刺来。柳钟意分神看了一眼温衍,见他护着那名问剑门的弟子洒出了一把药粉,应对得十分从容,便放了心,专心对付起眼前这蒙面人来。 蒙面人的剑法走的是阴狠诡谲一路,柳钟意拆了几招,觉得这种剑法竟与他所学颇有几分相似。故意露了个破绽,诱那人一剑刺过来,柳钟意一侧身,出手如电,托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在他身形僵硬的一瞬将右手上的匕首刺入了他后背。 蒙面人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感觉到那刺入身体的冰冷锋刃微微一转,割断了心脉。 柳钟意手上一松,放任那人倒在地上,匕首上的血珠在他内力贯入之下落尽。只见那边温衍也已制服了另一个偷袭之人,那人吞服毒药,自行了结了。 柳钟意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拉下面巾,让那名问剑门弟子辨认,那名弟子却说这两人都从未见过,并不是门人。柳钟意在那具尸体身上翻找一阵,找出了一个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小瓶。拔去瓶塞,只倒出了一颗药丸,那色泽泛着暗蓝,柳钟意看不出是什么,递给温衍让他辨认。 温衍接过药丸,顿时目光一凝,惊讶道:“这是‘往生’。” “往生?”柳钟意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何处听过。 “这是百草庄制出的毒药。”温衍捏着那药丸,眉头紧皱,“这种毒并不致命,只是用来控制人的,若没有解药,便要一个月服用一颗,否则疼痛难忍,受尽折磨方得解脱。” 柳钟意见他似有犹豫,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问剑门弟子,知道大约是有旁人在不方便说,便点点头,没有追问,又在另一个人身上翻找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两个都不像昨晚偷袭的那个人。”柳钟意回忆一下,道:“那人武功比他们高出许多。” “想必是那人手下……”温衍将那枚药丸放回白瓷小瓶里收入怀中,“等等——” “怎么?” 温衍道:“那个人昨夜既然已经试探出你的功夫,又怎会派人来送死。” 柳钟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目标不是我们。” 温衍颔首,向那问剑门弟子道:“立刻带我们去见你们门主。” 那弟子闻言也有些着急,连连点头,带着他们一路疾行,到了正堂,却被堂中人告知易召永带了一些人去后山焚化易天行的尸身。 三人一路赶到后山,果然见到有焚烧所致的浓烟腾起,运起轻功飞快的往那边行去,远远的只见一个火堆在熊熊燃烧,然而在热气浓烟扭曲的空气中,易召永正同一个浑身是火的身影缠斗,那明显是易天行的尸身!而周围好几个蒙面人在和寥寥的几个问剑门弟子厮杀。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问剑门衣饰的人突然倒戈拔剑直刺易召永后心! 竟是骆南! 易召永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忽然一道身影闪到他背后,硬生生用身躯挡下了这一剑。 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就是骆南也怔了怔,紫衣少女一手紧攥着刺入胸口的长剑,另一手握剑用尽全力向骆南砍去,锋刃狠狠的嵌入了那人手臂,几乎将整条手臂斩断。 与此同时易天行的尸身失去控制,倒在地上,易召永回过身来,见了这一幕,目眦欲裂:“如儿!” 骆南将剑拔出来,易如顿时无力的软倒,易召永连忙接住她,瞪大眼看着骆南,颤声道:“是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让你死得明白?”骆南不顾手臂上汨汨流出的鲜血,挺剑向易召永刺去。 “当!” 一声脆响,骆南手中长剑被凌空飞来的一把匕首震了开去,连带着手臂也是一阵酸麻。那匕首钉入一旁的树干,骆南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衣人飞掠过来,身形快如鬼魅,杀气凛凛,割得他生疼。 “走!” 骆南低喝一声,有伤在身无意纠缠,抬手丢出三枚铁丸,砸在地上腾起一大片烟雾。 “屏息!” 随后赶到的温衍提醒道,同时抬袖间洒出一片药粉,融入那烟雾之中削弱毒性。 柳钟意没有停顿,冲进毒雾之中,勉强分辨清楚骆南和几个蒙面人的行踪,紧追不舍,手中同时掷出银针。 稍微落后的蒙面人顿时中针,银针直接刺入背后死穴,他未及反抗便咽了气。 柳钟意从他手中夺过长剑,足下不曾稍停,追上前去将剩下三名蒙面人一并杀了,唯独骆南轻功卓绝,又掷下几枚铁丸,逃之夭夭。 柳钟意失了他的踪迹,也顾不上地上的四具尸体,飞快的赶回去。 到那火堆旁边时只见温衍正在替易如治伤,然而血仍是止不住的从伤口里争相涌出,易如的衣裳已经被染得一片暗色,温衍身上也全是血,看起来很是吓人。 柳钟意唇角抿起,握紧了拳头。 “温庄主……”易如靠在易召永怀里,断续的开口道:“解药……配好了么?” 温衍心知她伤得太重,几乎已经没可能救回来了,点头道:“配好了。” “……那就好……”易如闭上眼,费力的抬手握住了易召永的手掌,“爹爹……女儿不孝……” “别胡说!”易召永攥紧了她的手,眼眶却已湿润。 柳钟意蹲下来,看着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易如弯着唇角微微一笑,轻声呢喃着答道:“嗯……我不会死的……我还想……” 话的尾音就那么断在风里。 还想什么呢? 柳钟意有点茫然的思索,耳边传来易召永痛苦的嘶吼声,夹杂在烈火焚烧木材的噼啪声里,听上去竟然有点不真实。 “抱歉。”温衍摇头,微微闭上了眼。 周围几个受了伤却未死的问剑门弟子纷纷缄默。柳钟意起身,行至一棵树前拔下了钉在树干上的匕首。 他见惯了生死,只是觉得,那些未实现的愿望,十分可惜。 因为那些愿望大概十分简单,也许就是等着她的师兄治好了毒伤,去宋记糕饼买回些她喜欢的点心。 简单得触手可及。 想起来也觉得很好,却再没有机会实现。 柳钟意默默将匕首收回鞘里,没有再转身看一眼。 愿望要活着才能实现。 而他虽然活着,却早就没有了所谓愿望。 或者说,曾经的那些愿望,就算活着也没法实现。 只是一些奢望而已。 那日易召永最终平静下来之后依照原计划焚化了易天行的尸体,而后抱着易如离开了后山。 回到问剑门后,易召永给温衍和柳钟意安排了住处。他方才在打斗中皮肤被抓破,也中了毒,便决定亲自试药。 温衍嘱咐他若是五个时辰没有异常反应便是成功了,只需按照药方抓药给中毒的弟子饮下便可,若是有什么不适之感,便立刻去找他。嘱咐完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回到安排好的住处,洗去了一身血污。 疲倦的躺在榻上时,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温衍思索许久,突然起身,找到方才换下来的衣物,翻出了那个白瓷瓶。 踏出门去,敲了敲隔壁柳钟意的房门,略等了等,门才被打开。 柳钟意站在门里看着他,道:“什么事?” 他大约是刚从浴桶里出来,连发梢都还在滴水,黑色的单衣草草披在身上,映得皮肤十分苍白。 温衍顿了顿,道:“要不我待会再过来。”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让开门:“没关系。” 温衍进了屋,关上门,柳钟意随手从包裹里拿出了干净的外裳穿上,淡然道:“说吧。” 温衍将白瓷瓶放在桌上,对上他微带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这瓶子里装的是‘往生’的毒药,不是解药,而且只有一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蒙面人应当是不得已被下药控制的。” 柳钟意想了想,道:“但是只有他一个人身上有这种药。” 温衍点点头,“这是其一,还有,‘往生’的配制方法在百草庄能知道的人也不多,流露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柳钟意皱眉:“别人不能仿制么?” “没那么容易,没有药方,若是想仿制,至少也要有寻到一颗药丸,方能慢慢解出其中成分,”温衍的目光紧锁着那个毫无特色的白色瓷瓶:“而且,‘往生’这种毒药,除了下毒的人,没人能配出解药,因为解药的成份要视毒药的成份而定,毒药中有几味药的量可以按照制毒者的想法稍做调整,贸然服用他人配制的解药很可能反倒毒发身亡。” 柳钟意微微挑眉,“你想说凶手跟百草庄有关?” “这是其中一种猜测,”温衍沉默了一阵,才接道:“还有,我曾经……把‘往生’的制法告诉过钟情。” 柳钟意不语,找出一条布巾擦拭仍在滴水的头发,垂着眼帘不透露出一点情绪。 温衍低声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想要我告诉你,哥哥不会这么做。”柳钟意毫不留情的揭穿他,却依旧没有抬眼。 温衍听了他的话不由得苦笑:“……你说得对。” 柳钟意唇角微抿,淡淡道:“我什么都不会想,我的目的,只是找到他。”他拿起桌上的白瓷小瓶看了看,又复放下,“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真的是哥哥,我也会站在他那边,与任何人为敌都没关系。至于庄主,”他抬眼看向温衍,眼神依旧平淡,“你应该相信你所爱的人。” “无论是钟情,还是百草庄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知道药方的人,我都不愿意怀疑,”温衍对上他的目光,沉声道:“可是偏偏,一定是其中一个。” 柳钟意神色不变:“怀疑很伤人。” 温衍叹口气,转了个话头:“现在骆南逃走,线索也断了,我们只知道些零碎的细节,其余的,仍是一概不知。” 柳钟意道:“易门主对骆南的身份知道的也很模糊,线索仍要从易天行前辈那方面找,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去易前辈的居所查探。” 温衍颔首:“有道理,先治好那些中毒的弟子,之后再找机会同易门主商量罢。” “嗯。” ☆第6章 君不明兮谓我痴(上) 温衍配出的解药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反应,易召永吩咐弟子按照药方煎药去给那些中了毒的人一一饮下。 几日之间温衍一直在帮几个中毒较深的问剑门弟子清理余毒,治疗身上因毒素而难以愈合的伤口。 柳钟意倒是落得清闲,便去了一趟易如曾说起的那间糕饼铺。糕饼铺在一条小巷子里,但几乎是远近闻名,只因店里卖的各色小点都色香味美,而且价格十分便宜。 柳钟意在路人的指点下找到了糕饼店,店老板是个十分和蔼的中年人,替他将糕点用纸仔细包好,一直面带笑容。 柳钟意要离开的时候忽见一只蓝色的鸟儿轻巧的飞过来,那鸟儿亲昵的落在他肩头,发出悦耳的鸣叫。 “哟,这鸟儿是公子你养的吧?”店主笑着夸道:“生得真好看。” 柳钟意只得点了点头,心道夜离这只鸟实在太过惹眼,下次见了那人一定要好生警告,若是他再用这鸟传信就用些墨汁解决好了。 小蓝全然不知主人的朋友正盘算着什么,啾啾的叫了两声,在柳钟意肩上蹦达。 柳钟意将它带到一个僻静处,才从它足上解下了纸卷,只见上面写道:“楼主令速回,不得插手此事。” 柳钟意皱了皱眉,将纸卷收好,见小蓝似乎被香味吸引,正用爪子挠着油纸包,连忙伸手阻止,将那小家伙挪到手上,道:“回去。” 小蓝抖着羽毛,似乎有所不满,又似乎在磨蹭着要打赏。 “让夜离给你买。”柳钟意不为所动,晃了晃手腕。 蓝色的鸟儿飞起来,恋恋的绕着他转了两圈,这才飞走了。 柳钟意回到问剑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一间屋子前,却见那房门是敞着的。他知道是温衍在给房中的弟子诊治,便走了进去,只见温衍坐在榻边,两指搭在那名弟子的腕上,似乎正在诊脉,神色十分认真。 柳钟意顿住脚步,立在了原处。 在他心里,其实对那人诊脉的样子记忆得十分清晰,还记得最初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个小镇里。他跟哥哥只是路过,就见那人坐在路边的一个茶棚里,正替人看诊。 那时阳光正好,而那个人一身白衣,看起来分外的干净,他替坐在对面的一位老者诊脉,那老人不知得了什么病,手足浮肿,甚至流出脓血。但温衍却全不在意,微微低着头询问,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认真,不急不躁,末了还微笑着似是安慰了两句,写好药方交给了老者。 他跟着哥哥本是要进茶棚里喝杯茶休息一会,经过时却听那人微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气息不稳,似是受了内伤,是否需要在下看看?” “多管闲事。”柳钟情瞥了他一眼,原本不打算理睬,却不知为何忽地顿住脚步,凤目微眯,轻哼了一声:“真想不到百草庄的少庄主是这样的人,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要给我治伤。” “莫非公子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温衍弯了唇角微微一笑,漫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个小孩子不会是你拐了去卖的吧?”说着伸手去掐柳钟意的脸,那手指温温凉凉,白皙如玉,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那么呆立着莫名其妙的被调戏了一把。 然而很快温衍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只因柳钟情的刀已经架在他颈上,但他仍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看来不是你拐来的,你弟弟?长得真可爱。” “少废话。” 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如隔世一般遥远。 “钟意……钟意?” “……嗯?”柳钟意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居然陷在回忆里把警觉之类的全丢了。 “站在那里做什么?”温衍笑了笑,道:“我真是很少见你发呆。” 柳钟意没理会他那句调侃,走过去看了看靠坐在床榻上的那个男子,大约是余毒清得差不多的缘故,那人的脸色较前几天来说好多了,只是还有点苍白,但看起来也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 柳钟意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榻旁的凳子上,道:“糖糕跟桂花团子。” 那青年似是怔了怔,好半晌才回神,道:“多谢。” 柳钟意微微摇头:“她今日下葬。” “……我这便去看她。”青年有些艰难的支撑起身体,下了床,被毒素折磨许久的身子还十分虚弱,但已没有大碍。 柳钟意看着他披上外裳拿着油纸包慢慢走出门去,低叹一声,也打算离开。 “钟意,”温衍叫住他,“你相信有鬼神之说么?”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摇头,“我若是相信,岂不是要夜夜担心厉鬼缠身。” 温衍微微一怔:“那你为何要给他买那些?” “只不过是帮人圆些念想罢了,与我无关,”柳钟意眉头微蹙,“如果我哪天死了,倒是没那么多念想。” 说完,他转身便走,温衍一把拉住他,“你胡说什么?” 柳钟意疑惑的看了看他,皱着眉头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来,然而那依旧如多年前一般好看的手指紧了紧,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只听温衍道:“这种话,不要乱说,知道了么?” “庄主,且不论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单说我是个杀手,生死间来回的人,早就看开了,不必避讳。”柳钟意用上内力,震开了他的手掌。 温衍深吸了口气,道:“对于医者而言,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珍惜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它珍贵。钟意……你为何一定要做杀手?” 柳钟意沉默了好一阵,才答道:“如果没有楼主,我跟哥哥大概早就死了,我这条命,就是楼主的。” 温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我记得你从前没有在鬼楼做杀手,只有钟情在接任务,他那时候代号是‘魍’。” 柳钟意神色不改:“我那时只是年纪小些,功夫没练好。” 温衍轻叹一声:“你的代号是什么?” “‘魑魅魍魉’是鬼楼四个分堂堂主的代号,只要在那个位置上,代号就是其中之一,并没有固定的人。”柳钟意避而不答,“庄主,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钟意,你有什么瞒着我?” “庄主多虑了。” 柳钟意见他一副仍想要追问的模样,转开了话题:“若是那些中毒之人已经没有大碍,我们就尽早去找易门主罢。” 温衍只得放过了那个问题,点头:“好。” 两人一道去了问剑门的议事堂,请堂中弟子待易召永回来时通报一声。 易召永直到将近黄昏时才回来,抱拳道:“久等了。” 这几天来,他憔悴许多,甚至添了不少白发,看起来就像老了好几岁一般。 温衍回了礼,道:“易门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易召永摆摆手,道:“温庄主帮助在下渡过难关,救了门下弟子,在下感激不尽,有什么事请说罢。” 温衍道:“在下想看看易前辈的居所……实不相瞒,在下对那个图案的事情有所耳闻,而一位朋友失踪时也留下过相似的东西,故有此请求,还望易门主同意。” “原来如此……”易召永叹了口气,“温庄主随我来罢。” 易天行的居所在问剑门靠近后山之处,十分清幽。 易召永领着他们两人进了院子,走至主屋,推开了门。 门中一切如旧,明显是清理过,除却墙上那用血绘制的图案森然可怖,其余桌椅床榻皆是十分完好。 易召永让温衍随意察看,不必避讳什么,自己却立在桌边,沉思良久,道:“其实我早该想到是骆南,家父年老之后性喜清净,一般问剑门的弟子都不会来此。除了我跟如儿,就只有骆南常来。那日温庄主告知在下家父一直被人下慢性毒药的时候,我就该想到……” 温衍出言安慰道:“易门主,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必过于自责。” 易召永长叹一声,“我实在是想不到啊……骆南与我问剑门究竟有何过节?家父当年救下他,将他收为义子,十多年来待他如己出,分毫没有对不起他。想不到他竟做出如此毒辣之事……不分昼夜守在灵堂,原来也是为了控制蛊毒……” 柳钟意在一旁听了,开口道:“易门主,你是否想过他当年被易前辈收养,也许就是为了混进问剑门?” 易召永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他入门时才十三四岁,谁能想到一个小孩子竟然有这么深的心机。” “只是假设而已,”柳钟意顿了顿,问道:“不知易前辈是在何处救下那人?” “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易召永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道:“我记得,那段日子家父似乎是因一位挚交被杀之事赶去探查真相,回来的时候便带着骆南了。” “易前辈的那位挚友是……?” 易召永答道:“是被称作‘花柳剑客’的云征遥云前辈。” 云征遥二十年前在江湖中也是个风流人物,自创了一套剑法名曰“分花拂柳”,身法轻灵,剑意舒展,江湖中人便赠了个“花柳剑客”的称号,云征遥倒也不嫌这名字过于轻挑,反倒很是中意。 云征遥同易天行实际上差了十多岁的年纪,却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两人和隐山派掌门袁青峰是结义兄弟,三人皆是武功高强,行事磊落,又喜欢云游四方,行侠仗义,在当时被称作“游云三杰”。 三杰之中云征遥性格最为散漫,不像易天行当时已经是问剑门门主,也不似袁青峰是下任隐山派掌门的候选之一。云征遥既没有开山立派,也未担着师门重任,却是个风流多情之人,后来娶妻生子,颇有要归隐山林的意思,却不料毫无征兆的被人暗算,一场大火过后,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当时无论易天行和袁青峰怎么追查,都没有一丝线索,所有一切都被那场大火毁去,不留痕迹。 那是江湖之中的一桩悬案,至今未破。 易召永沉吟道:“莫非……问剑门这次的事,与那桩悬案有什么关系?” 柳钟意没有回答,只是忽而开口道:“这后面是空的。”说着抬手拍了拍那用血画着诡谲图案的墙面,那声音绝对不像是实物发出的。 “什么?”易召永一惊,易天行的屋子是依山而建,按照方位来说,这面墙后面就应该是山体,若后面是空的……除非是有人凿了隧洞。 “易门主不知道?”柳钟意也有几分疑惑,“我还以为是问剑门所修的避险密道之类。” “不是。”易召永摇摇头。 温衍微微蹙眉:“那不妨看看这屋里有什么机关。” “嗯。” ☆第7章 君不明兮谓我痴(下) 三人在房中找了许久,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易召永道:“不如直接将墙打穿看看罢。”见两人都没有异议,便运劲于双掌,用力一推。 “砰”的一声,那墙面碎裂开来,后面果真是空的,烟尘散去后,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隧洞来。 易召永皱眉,当先走了进去,温衍同柳钟意也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隧洞。 三人在一片漆黑中走了一段路,见前方出现了微弱的亮光,不由警惕起来。然而再靠近一点,却发现那亮光来自镶嵌在墙上的夜明珠,每隔几步便有一颗,虽不甚大,却也勉强将甬道照得能够辨认,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 夜明珠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竟有人如此奢侈将其镶嵌在这种地方,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别碰,”温衍细细打量一下那些珠子,道:“这里有些珠子只是涂了荧光石粉末,而且上面覆有剧毒。” 又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隧洞中出现了一道石门,门上雕刻着一条巨蛇,森然可怖,栩栩如生。石门旁边有一道把手,易召永抬手要去拉下时,柳钟意突然出言阻止:“等等。” 易召永顿住:“怎么了?” 柳钟意指了指那道门上方的洞壁,道:“你看那里,应该是箭孔,说明这里有机关,那个把手可能是个幌子。” 易召永抬头一看,果然见上面有几个黑洞洞的小孔,若不细看,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根本跟凹凸不平的洞壁混在一起难以察觉。 “退后一点。” 柳钟意示意两人退到自己身后,离开那石门五步左右,方才停住,右手一挥,一道钢索连着的铁爪飞出,扣在那把手上,柳钟意略一使劲,便将那把手扳了下来。 与此同时,好几支箭从上方疾射而下,将石门前的空地扎得一片狼藉,而那石门分毫没有开启的意思。 柳钟意上前去察看,却发现石门前除了那个把手跟顶上的箭孔,似乎再无机关。 “真正的机关也许在门上,”温衍走到他身边,示意:“你看,这蛇的刻像没有眼睛。” 柳钟意一看,那巨蛇的雕像上两只眼睛果真都是空洞洞的,环顾四周,道:“莫非是要把墙上的夜明珠安上去?” 易召永也打量着石门周围的洞壁,上面有八颗珠子:“这墙上这么多,怎么知道是那两颗?” 温衍仔细察看一番,抬手指了指,道:“这颗,还有,这颗。只有这两颗上面没有毒。”说着抬手一用力,摘下一颗来。 柳钟意拿下他所说的另一颗珠子,两人对视一眼,一面提高了警惕,提防着随时可能射下的箭支,一面十分默契的同时将那夜明珠推入了石门上的蛇眼中。 这一下,那门上的巨蛇更像活过来一般,双目幽幽泛着寒光。 石门之中也随之传来机关拧动的声音,不一会,便向着两边分开。 门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外面夜明珠的光亮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三人走进门里,柳钟意突然顿住脚步,出言提醒道:“有人。”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声音,三人屏息等着,不多时,一支火把被点亮,门内的东西都被照出了形状。 那是一间十分宽敞的石室,没有多余的东西,只靠墙摆着一张雕花木椅,椅子旁一个小矮柜,柜子上摆着一套饮茶用的瓷具。加上他们眼前的石门,四壁上各有一扇一模一样的。 此时一人正坐在那看起来十分精致的雕花木椅上,将手中的火把放在了墙上的铁圈中,而后转过脸来看着他们,挑眉一笑。 “骆南!” 易召永紧紧的握着拳头,几乎就想立刻冲上去杀了这人。 骆南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只是随手在那雕花木椅上某处拧了一下,他们身后的石门霍然关闭,“易门主果然自投罗网来了,在下可是等你许久了。” 柳钟意闻言皱眉,退后一步运力往石门上推了一掌,那门纹丝不动。 骆南注意到他,微微一笑,道:“还是你最聪明,要知道,这门外面是坚硬岩石,里面可是灌注钢水,蛮力是绝对打不开的。” 易召永怒道:“我们大可以杀了你,再想办法出去!” 骆南听了这话大笑道:“这石室是我用了十年时间所造,我倒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活着出去!” 易召永咬牙道:“问剑门究竟欠了你什么,让你这般处心积虑的要置我们于死地?” 骆南冷哼一声,道:“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们待我恩重如山,而我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报仇,你们在我眼里,都是敌人!”骆南眸子微眯,冷冷道:“不过我现在没兴趣提那些,我们还是先玩玩有意思的。”说罢,手下微动,扣住雕花木椅上的某个机关,只见石室顶上出现突然几道空隙,黑洞洞的照不见里面是什么。 “小心!” 柳钟意刚刚出言提醒,便见空隙中纷纷射出箭支来,犹如雨落,将石室之内罩得密不透风,唯有骆南所待的地方是死角,然而隔着二十来步的距离,想要突围过去必然被扎成刺猬。 三人都只能手持武器不停的格挡闪避,只要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被箭支射中。 “这点程度果然不行,再来试试这个。”骆南悠闲的坐在椅子上,扣下另一个机关。 箭雨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但四壁上却纷纷射出飞镖来,恰好横向填补了空隙,这样一来闪避反而变得更加困难。 骆南看着三人腾挪抵挡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好玩么,再来点更难的罢。”手指按下第三个机关,贴近地面的墙角也现出了细孔,明显淬了毒的银针极低的飞出,逼得三人必须要跳起闪避,然而身在空中正是此时最不明智的选择。 见目的达到,骆南毫不犹豫的按下第四个机关。 箭雨停止,三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几个带刺的铁丸从顶上的空隙中疾射而出! 柳钟意原是在靠墙的位置,此时身在空中将匕首用力刺入石壁上的一个机关孔中,破坏了里面的机簧,便以此为着力点变换身形,躲避攻击。 温衍同易召永的位置便没那么幸运,只能努力辨清毒针轨迹变化的规律来选择落地的点,一步踏错后果便不堪设想。 铁丸落下的时候易召永下意识的提剑一挡,那铁丸立刻炸裂,碎片四射,连带着一股浓重的烟雾弥漫开来! “……!” 温衍避过铁丸的方向,却避不开毒针,只得硬生生的提气翻身,剑尖在地面一点,重新将坠下的身形撑至空中,却不防正对上射来的飞镖!正打算咬牙硬受了这一下,却见黑影一闪,身体被一股大力撞飞,贴到墙上。 数枚铁丸落在地上,炸响源源不绝,而眼前的一切也几乎被烟雾蒙蔽。 温热的身体相贴着,耳边传来机簧被捣碎的声音,温衍微微偏过头,只见那柄银光闪闪的匕首正插在机关孔中。 “钟意!” “别掉下去……”柳钟意开口提醒,扶着他的手却力气渐小。 温衍自然也感觉到了,侧过脸来只见一缕血色顺着那人的下颌淌下来,“你疯了!替我挡什么……” 柳钟意皱了皱眉,听若不闻,只是道:“有毒……” 温衍一手环住他,一手替他牢牢握住了匕首,将两人悬在空中。 石室中的机关都渐渐止住了,然而隔着浓浓的烟雾什么都看不清,耳边亦是一片寂静。 温衍抱着他落在地上,扫开地上散落的箭支毒针,扶着他缓缓坐下来。收回手去寻身上带的药时,只见半片衣袖都被血染成了红色,而那人似乎已然意识不清,足见飞镖上的毒有多烈。 温衍取出止血药和压制毒物的药,让人倚靠在自己身上,查看他背后的伤口。那枚飞镖刺入后肩,虽然很深,却好在不是什么致命的地方。温衍将他衣裳的裂口扯开一点,把握着力道迅速的拔下飞镖,将药粉在伤口上洒了厚厚的一层,随即撕下自己袖口的布料立刻裹了上去,勉强止了血。然后又将一颗抑制烈性毒物的药丸塞入柳钟意口中,抬着他的下颌迫他咽了下去。 直到那人的脉搏稍微平稳下来,温衍才微微松了口气,原本稳定的手指经不住有些颤抖,抬手想要抹掉他唇角的血,却不知道自己手指上的血更多,直抹得殷红的一片。 此时石室中的烟雾已渐渐淡了,听到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响声,温衍转头看去,只见易召永身中数种暗器,几乎满身是血,手中的长剑却已然刺进骆南心口,用力之大将他整个人都钉死在椅子上。两个人手中都捏着置对方于死地的武器,身形紧贴,鲜血顺着雕花木椅流下,渐渐积成一滩。 想是方才烟雾弥散时易召永不顾自身冲了过去,要与骆南同归于尽。 骆南艰难的动了动,用力推开身上压制的那具尸体,唇角勾了一抹笑意,眼眸望向他:“不愧是百草庄的庄主,别人中了那种毒,不出片刻便死,你倒还能把他救回来。” 温衍薄唇微抿,看着他冷冷道:“你快死了。” “人要死得其所……也并不容易,”骆南一手捂着胸口,声音带了点嘶哑:“但我已经做到了。” “为什么?”温衍眉头一蹙,“易门主中了剧毒之后理应杀不了你的。” 骆南咳出一口血,笑道:“因为我……不想活了。人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多可笑……” “……你到底是谁?” 骆南断断续续的发出嘶哑的笑声,“这个问题,等到了阴曹地府,我再告诉你……”说着,手指颤抖着去按雕花木椅上最末的一个机关。 然而一枚飞镖比他还快,“嚯”的一声穿透筋骨将他的手掌钉在椅子的扶手上,动弹不得。 “钟意!” 温衍微微低头,见原本无力倚在他怀中的人睁了眼,缓缓坐直了身子,温衍担心他身上强行压制住的毒,问道:“你……感觉如何?” 柳钟意点头,“还好。”随即扶着石壁勉强站起来,想拔下了墙上的匕首,然而四肢几乎没什么力气,刚一运气,便觉一阵剧痛,身体软倒下去。 温衍连忙扶住他,“别再用内力了。” 那面骆南连着咳出许多鲜血,却是不在意的勾了勾嘴角,对着温衍道:“想离开这里么,我告诉你……带着这么个累赘,几乎没可能出去。” 柳钟意看着他,眼眸里神色淡淡的,似乎半点波澜都没有。温衍生怕他下一刻便会说出什么让自己一个人走的话,便抬手握住他的手,道:“一起走。” 柳钟意低了眼帘,“嗯。” “我不妨告诉你们……”骆南已是气若游丝,语气却仍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你们来的那扇门已经封死……剩下的三道门,你们大可以选一个……能出去……也是本事……” “……” 骆南咳嗽着,鲜血从嘴角不断流下来:“待火把烧完,你们就会闷死在这里……呵……快些决定罢……” 说完,他便声息渐消,没了呼吸。 两人打量四周,见四壁每一道门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巨蛇图案,明显是需要用珠子打开,然后石室中并没有夜明珠。 石室中渐渐变得又热又闷,连带着呼吸也不十分畅通。大约是中毒的缘故,柳钟意觉得十分难捱,身体仿佛在烈火中炙烤,绵软无力,挣扎不得。温衍见他脸色苍白,紧紧的抿着唇,便让他先坐下休息一阵。 寻遍整个石室,终于在那张雕花椅子上找到了两颗镶入在内的珍珠。温衍小心的将其取出,而后走过去扶起了柳钟意,顺带拔下了墙上那柄匕首。 “钟意,你选一道门。” 让他选? 柳钟意眉头微皱,却也没说什么,随手指向旁边离得最近的那扇。 温衍同他一起走至门前,将那两粒珍珠塞了进去。只听机簧声响起,门缓缓打开,外面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整个石室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快走。” 温衍扶着他踏出石门,走入那条漆黑的隧洞,疾行一段,便听身后传来类似于坍塌的声音。 ——难怪骆南说选一个,这根本是无法更改毫无退路可言的选择。 黑漆漆的隧洞似乎没有尽头,走了大半个时辰,没见到一点光亮。柳钟意渐渐支撑不住,若不是有人扶着,好几次都差点跌倒。身体被烈火炙烤般的感觉逐渐消退,随即泛起冰冷的寒意,四肢都要僵住一般。 “钟意,坚持一下!” “……嗯。” 声音听起来都是飘忽不定的,柳钟意只是下意识的答应。温衍感觉他的身体渐渐冷得像冰一样,便停下来,道:“我背你。” 黑暗中柳钟意看不见他的表情,有点茫然的眨了下眼:“我没事……” “要我抱你吗?” “……” 柳钟意伏在温衍背上时,其实身体的感觉十分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后肩的疼痛,只觉得那人的身体十分温暖。漫长的黑暗中意识开始昏沉,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跟他说话,让他不要睡,他便勉强忍着困意一声声应着。 不知过了多久,隧洞终于到了尽头。 尽处是一道石门,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旁边有一个可以扳动的机关。 温衍先将柳钟意隔着好几步的距离放下来,而后自己走到门前扳动了机关。 奇怪的是并没有箭支或者暗器,门就这么简单的开了,露出里面的另一个石室。温衍刚扶起柳钟意进了石室,那道门就自动关闭了,门内再没有任何可以打开的机关。 这个石室较先前那个而言显得十分狭窄,只五步便能走到头,空间十分逼仄,而顶上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淡白微蓝的光芒。 温衍顾不上查探这间石室,先从袖中找出一个药瓶,倒出好几颗蜡丸,借着微光分辨一下,挑出其中一颗捏开了外面的蜡封,将里面的药丸喂到柳钟意嘴里,让他咽了下去。 将其他蜡丸收拾好,温衍起身仔细查看四周,见石室中还有一扇门,只是找不到任何机关,似乎只能将门打破出去。末了他回到柳钟意身边,见那人微微睁开了眼,眸中神色由迷蒙渐渐变得清澈。 “清醒了么?” “嗯。” 温衍一边替他把脉,一边道:“我看过了,这个地方没有机关,大概只能打破那道门出去。” 柳钟意点点头。 温衍替他把脉的手渐渐变成握紧他手腕,低声道:“出去我就能帮你配药解毒。” 柳钟意垂下眼帘,想把手抽出来:“如果……” “别说了。”温衍打断他,“钟意,你想让我自责一辈子吗?” 柳钟意闭了闭眼,道:“好,走吧。” “我去把门打开,你先别过去,小心点。” “嗯。” 温衍起身走到那道门前,起先只是试探着用了五分力道,那道门纹丝不动。他便运力于双掌,用尽全力的推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道门裂开一条缝隙,随即立刻龟裂,水流倒灌进来,很快便到了腰际,巨大的水压让人根本无法通过那道门出去。 温衍倒退几步,站到柳钟意身边:“到顶之后闭气出去。” 柳钟意点点头。 没多久水便灌满了整个石室,水流也静止了,两人游出那道门,外面水中一片漆黑,不知道究竟有多深,而刚刚被一阵水流冲开的水草也很快缠绕上来,阻挡着两人往上游。 那水草柔韧的将人缠住,越是挣动便缠得越紧。 温衍拿出帮柳钟意收着的匕首将水草一一割断,然后游到柳钟意身边,却根本连轮廓都看不清晰。他略一思索,转身循着记忆游回石室,剜出了那颗嵌在顶上的夜明珠,而后再游回来,借着夜明珠的微光帮柳钟意割断缠绕手足的水草。 耽搁的时间太久,温衍渐渐感觉有点气闷,但也还勉强能撑住,然而柳钟意受了伤又中毒,闭气远不如平时久,渐觉窒息。 模模糊糊的睁着眼看到那人用力割断缠在他手上的水草,柳钟意对着他微微摇头。 ——你走吧。 温衍勉强看到他的口型,随即便见大量气泡涌出,他无法阻止,却仍是不放弃的用力割断各处水草。因为太过心急好几次直接划破了自己的手,血色蔓延开来而后又渐渐淡去,消散不见。 割断所有水草之后,温衍一手带着那已然失去意识的人,一边奋力往上游。漆黑的水里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深,只是身体感受到的压力不算太大,按理来说应该不算深。 果然,过了不多久,便到了水面,淡淡的月色笼罩之下,温衍迅速辨认了一下位置,带着柳钟意往岸边游去。 待将人湿淋淋的拖上岸时,温衍也差不多脱了力,却仍是支撑起身,手指探了探柳钟意的呼吸,发觉竟已然停止了,连忙调整了一下那人的姿势,双手叠在他胸口有节律地用力按压,然后俯身对上了那苍白冰冷的唇。 如此反复许多次,柳钟意咳了一声,吐出好些灌进去的清水,眼眸也微微睁了开来,然而只是片刻,似乎是倦极,很快闭目睡了过去。 温衍坐起身,感觉着手掌下他逐渐恢复正常的心跳,终于松了口气。 “钟意……” ☆第8章 荷叶生时春恨生 温衍根据周围的环境稍作判断,猜测两人上岸的地方应当已是问剑门后山的彼端,若是要绕山回去大概路程还不短。但此处天然形成的湖泊旁还有一城,当下最重要的便是入城找个药铺。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唯一的方法就是翻城墙过去。 温衍背起那昏迷不醒的人,又从外裳的衣袖上撕下些布料勉强将他同自己缚在一起,这才运起轻功往城中而去。 好在此处不是边陲重地,城墙修得不高,温衍靠着柳钟意那把锋利的匕首攀上城墙,打晕了两个守卫,没花太多时间便进了城。只是他对这座城并不熟悉,便先找了一间客栈。 客栈一层提供酒食,二层住客,温衍方一进门,便感觉到一道颇为犀利的视线投来。微微一偏头,只见临窗的一桌人看衣着也是江湖人士,其中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人似乎在他们之中地位最高,那道目光的来源正是他。 温衍觉得那些人衣饰颇有点熟悉,只是此时无暇多想,便只是皱了皱眉,没有理会。 客栈小二见两人形容十分狼狈,眼睛瞄了瞄温衍手中的匕首,有点战战兢兢的迎上来:“这位客官……” 温衍淡淡看了他一眼:“住店,一间上房。” 小二忐忑道:“呃……只一间吗?” “快点。”温衍微一皱眉,拿出身上的一点散碎银两递过去。 “是,是。” 小二连连点头,不一会便引着两人上了楼,温衍刚一进房便嘱他去拿纸笔,并打洗浴的热水来。小二喏喏去了,先取来笔墨,再打满整个浴桶的热水,正打算告退,温衍却止住他,将一张墨迹淋漓的纸递到他手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烦请去最近的药铺替我抓药煎好送来,必有重谢。” 小二有点不安的道:“二位这是……?” “路遇山贼,好不容易脱了身,”温衍面不改色的编了个谎,又拿出点碎银给他,“我们身上的东西都被山贼劫去,对这城中又不甚熟悉,烦请再替我们买两件衣裳来。” 小二闻言有几分同情的点点头,也未再多疑,接过银两去了。 温衍关上门,取出身上带的瓷瓶,再度将那几个蜡丸倒出来,找出需要的那枚,捏开,把里面的药丸捏成粉末融入浴桶的热水中。 待药粉完全融化,温衍脱去柳钟意身上湿冷的衣裳,小心的将人放进浴桶里。 若是因受凉发烧导致毒伤恶化便难办了。 温衍轻重适度的按揉着那人有些僵冷的皮肤,让热水中的药物可以更好的融入他的身体。 身为医者,应是对病人的身体毫无想法的。虽然温衍的确没有多想什么不应该的,却仍是有点感概,当年那个少年,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五年来,自己似乎都没有好好看过他,而他也刻意的回避着自己。 柳钟意身形虽略显清瘦,但脱了衣服之后便是肌骨匀称,宽肩窄腰,比例优美,一看便知是常年练武的结果。 隔着氤氲的水气,温衍隐约想起当初那个少年的模样。 初遇的时候那人还很小,看起来清秀纤细,眉目没有完全长开,脸颊带了点婴儿肥,眼眸清澈而明亮。 相熟之后他完全是将柳钟意当作弟弟来看的,毕竟就那时的年纪来说,那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些,连声音都还有点软软的,笑着喊人的时候就像无意识的撒娇一般。 温衍忽而想起有一次那孩子凑近来蹭到自己身上,嗅了好一会说有很特殊的香气,他便无奈的抱着他解释说那只是药味而已。 说起来他们之间不过差了六岁,但那时他十九,柳钟意才十三岁,差距自然无形中拉得十分大,他又如何可能对一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动心。 这一切原是阴差阳错,但这五年的冷待,他确是做的过分了。 尽管如此,柳钟意却仍这般护着他,什么也不说,就连眼中的情绪也几乎完美的掩盖了。 只是,为了他这么个一心系着他人的人,如何值得? 温衍抬手摸了摸那人冰凉的面颊,柳钟意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易容,即使浸了水脸上的伪装依旧没有化开,只是这般触碰起来可以感觉到与真实皮肤略微不同的地方。 他突然想看看柳钟意现在真正的模样,指尖隔着皮肤一寸寸抚过那人面上的骨骼,心里渐渐描摹出大致容颜,慢慢的似乎与原先的那个少年重合起来,不过更成熟了些,原本柔和的轮廓也变得稍显冷冽。 温衍不自觉低叹一声,放下手掌转到柳钟意背后,借着融合了药物的热水帮他仔细的清洗伤口,忽而发现他另一边的肩膀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似乎是被火灼烧的烫伤或者……烙痕? 这道伤痕的颜色已经差不多跟皮肤融合,明显已经有许多年了,柳钟意身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痕迹? 温衍皱了眉,又将那人的身体仔细检查了一遍,细看的时候便能发现许多已经淡了的伤痕,这些似乎是刀剑或者暗器造成的痕迹。这些伤痕倒是很好解释,柳钟意做了五年杀手,这般刀头舔血的行当,想要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柳钟意说“若是等庄主来保护我,我大概早就死了”时的眼神,毫无怨怼,只是那么淡淡的,连一分在意的情绪都没有。 如果当年柳钟情是因为什么事情迫不得已离开,那将柳钟意交给他也许是想要得到百草庄的庇护,但是他除了一再的冷落之外什么都没做。 假设事情真的是这样,等他们找到柳钟情,那个人大概会气得一刀杀了他。 温衍摇头苦笑,忽听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便转身去开门。 门外的正是店小二,捧着些衣裳,道:“这位客官,这是您吩咐小的去买的衣服,那药还在熬着,熬好了我再给您送来。” 温衍道了谢,又道:“烦请过一刻钟再替我来换些热水。” 小二应了是,便离开了。 温衍关上门回到浴桶旁,趁着桶中的水仍有热度,帮柳钟意清洗好了,擦干水迹,放在榻上盖好了被子,而后又取了药,将他后肩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时间算得刚好,小二来替他换了热水。 温衍也沐浴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裳,又等了一阵,小二才将熬好的药送过来。温衍谢过他,又给了些银钱,待小二离开后才端着药来到榻边,唤了柳钟意好几声,那人仅是皱了皱眉,毫无醒过来的意思。 温衍用勺子舀起一点药汁,稍稍吹凉,小心捏着柳钟意的下颌让他张了嘴,将药汁喂了进去,待他咽下去,再接着喂下一勺。 如此喂了一些,柳钟意似是被药汁呛到,咳了几声,微微睁开眼。 “钟意,”温衍稍微放下心来,抬手扶起他,“把药喝了。” 柳钟意似是没有清醒,过了片刻才侧过脸,看向他的方向,“这是哪里?” “客栈,没事了,你先把药喝下去,”温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免得他受凉,又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柳钟意皱了皱眉,明显感觉到身上光裸着没穿衣服,方才那人的手指划过肩背,触感分外明显,“衣服……” “你原来的衣服都破了,我让店小二帮我们买了新的,就放在你枕边,你明早起来穿就是了。”温衍见他没有接过药碗的意思,直接将药端到他嘴边,碗沿贴着仍旧显得苍白的唇,“先喝了,乖。” 柳钟意闻言有几分茫然的眨了下眼,想说什么,却被倾倒的药汁堵住了,只好就着他的手将药喝完,才道:“现在还是夜里?” “嗯,你先安心休息。”温衍扶着他躺下来,起身的时候听见他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便道:“怎么了?” “没事。”柳钟意回了一句,静静的闭了眼。 温衍见他睡了,担心他夜里毒性有所反复,便搬凳子在床前坐了,倚着床栏稍作休息。 一夜无事,第二日清晨温衍抬手探了探柳钟意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热,稍稍放下心来。起身洗漱一番,便出了门,在楼下柜台询问了附近的药铺位置,自己去抓了几副药。 回来的时候取出其中一副让店小二拿去熬,正巧碰见昨晚看见的那几个江湖中人从楼上下来。 那几人是到柜台结算银钱打算离开的,温衍微微让开,余光却瞥见昨晚那人腰上别着一把长剑,那剑看起来颇有年头了,剑柄上刻着一个“隐”字。 隐山派? 这柄剑是隐山派历任掌门的信物,由此推断,这人应该是当时与易天行和云征遥并称“游云三杰”的袁青峰。问剑门出了这样的事,袁青峰会来也不奇怪。 温衍再度打量了一下这几人的衣饰,发现他们右边的衣袖上都用与衣料相近的颜色绣了个“隐”字,若不细看也看不出来。 那人似是觉察了温衍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十分慑人。 温衍淡淡一笑,道:“这位可是隐山派袁前辈?” 那人似是略有点诧异,却很快收住,微微颔首:“好眼力,阁下何人?” “百草庄温衍。” 袁青峰一抱拳,道:“原来是温庄主。” 温衍回礼道:“在下当不起前辈如此称呼。” 袁青峰道:“我与你父亲也曾交好,只是这些年来闭关不问世事,若你不弃,我称呼一句‘贤侄’可好?” “多谢前辈,”温衍道:“袁前辈可是前往问剑门?” “正是,”袁青峰颔首,神色间颇为沉重,“我方一出关便闻此噩耗,来得迟了……” 温衍低叹一声,道:“在下正是从问剑门而来,此事说来话长,可否请袁前辈借一步说话?” “好。” 两人在一楼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温衍便将自己所知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玉佩一环未提,末了,询问道:“不知袁前辈可知骆南的真正来历?” 袁青峰眉头紧锁,接连而来的噩耗让他紧紧攥着拳头,一时难以接受。 温衍也不催促,静静的等待。 半晌,袁青峰才道:“你也知道,他是那时大哥收养的孩子。我与大哥本是前去追查三弟的事情,却一无所获,骆南便是他在途中救下的。当时骆南满身是伤,被几个劫匪威胁,大哥出手救了他,得知他父母被劫匪所杀,便收了他做义子。如今看来……或许当时便是特意做的戏……甚至可能与三弟的事也有关!” 温衍点点头,袁青峰如此怀疑,也不无道理,毕竟事情太过巧合。 两人又谈了一阵,店小二过来告诉温衍那药已然熬好了。 袁青峰见状道:“我先前往问剑门,温贤侄保重。” “袁前辈保重。” 抱拳话别后,温衍端了药碗回房,却见柳钟意已然起来了,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声音便往这边望了望,没说话。 温衍将药碗放在桌上,打量他一眼,忽而面色微微凝重起来,道:“喝药。” 柳钟意没有去碰药碗,只是淡淡道:“此事已差不多了结,如今没有新的线索,我有事要回鬼楼了,我们今日便别过罢。” 温衍眉头皱起,道:“你先将药喝了,我们再谈。” 柳钟意没有动:“药我会喝的,庄主先行离开吧。” “你不喝我是不会走的。”温衍一动不动,等着他。 柳钟意抬手去拿药碗,温衍不动声色的看着,眼见他小心的在桌上摸索了一下,虽然低着眼帘眸子里却完全没有焦距,苍白的唇紧抿着,心中某处忽而细微的一抽,立刻抬手覆住他的手背,用力一握,有几分微恼的道:“钟意,看不见了为什么不说?” 柳钟意没说话,动了动想把手抽出来。 温衍没让他得逞,用力扣住那只清瘦修长的手,看着他眼里空荡荡蒙了雾气一般的样子,回想起昨夜他略带茫然的表情,低声道:“是不是昨晚就看不到了?” “嗯。”柳钟意恢复了淡然,也不再挣动。 温衍不由得自责起来,昨晚把脉的时候有感觉到他筋脉略有滞涩,但他醒来没说有什么不适,就以为把药喝完第二天就会好转,没料到他竟然失明了。其实联系起昨夜柳钟意仿佛不经意的那几句话很容易便能发现不妥,只要他再在意一点点,也不该发现不了…… 柳钟意见他不说话,微微侧过脸,朝着他的方向,道:“能治好吗?” 温衍翻过他的手掌把脉,而后又抬手翻起眼皮查看,柳钟意很配合的没有动,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像只是等个无关紧要的答案一般。 “放心,只是余毒未清,你好好喝药,过几天便能恢复。” 温衍说着,端起桌上的药碗,像是昨晚一般喂他,柳钟意很顺从的喝了,眼睫微颤,脸上却没有泄露分毫情绪。 待他将那碗药都喝了下去,温衍才再度开口,道:“钟意,刚才为什么要说让我走?” 柳钟意皱了皱眉,没说话。 温衍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无论如何,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柳钟意唇角微抿,冷声道:“庄主误会了,那枚飞镖上有毒,我不懂什么医术,若是庄主中了毒,我无法可解,挡那一下,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仅此而已。” 温衍听他这么说却反倒笑了笑,道:“饿不饿,要不要我让店小二送些早点上来?” “……”柳钟意不明白他怎么转变得这么突然,又看不到他的表情,面上不由得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 温衍看着他难得带着几分呆愣的神色,心情莫名稍稍变好,“你有什么想吃的?” 柳钟意微微偏过头:“随意。” “那我下楼看看,”温衍起身,顺手端起桌上的空碗,“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嗯。” 其实柳钟意的想法并不难懂,听到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温衍便觉得心中豁然开朗。 那个人不会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甚至有的时候说的跟做的全然背离,嘴上说得多么冷硬,心里却是柔和一片。 仔细回想这几日来他做的事,这种感觉就会愈发清晰。温衍觉得自己渐渐可以回忆起五年前相处时的那种状态,冷清许久的心境便随之有所动摇。他想也许他可以试着像以前一样把柳钟意当作弟弟一般,让两个人之间有些僵持的关系回到从前。 但是正如流光不可倒溯,有许多东西消亡其中并不能追回。 温衍端着两笼包子回到房间,在柳钟意身旁坐了,很自然的用竹筷夹了个小笼包送到他嘴边,“来,张嘴。” “唔……”柳钟意没防备的咬了一口,就被灌汤小笼包里的汤汁给烫到了,捂着嘴哼哼了两声,皱了皱眉。 虽然那双眼里没有埋怨的神色,但温衍还是颇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根本把握不好。 磕磕绊绊的吃掉一整个包子,柳钟意道:“我自己来。” 温衍把竹筷递到柳钟意手上,握着他的手腕引导着他夹起一个,柳钟意点头示意:“我知道了,你也吃吧。” “嗯。”温衍应了一声,却没立刻开始吃,只是看着他,见他虽然看不见,却对距离把握得很精准,每次都是把筷子递到同一个地方,然后稍微挪移一点,试探着找到一个包子,虽然不算很灵巧,但好歹没什么妨碍。 “你不吃吗?”过了一阵,柳钟意似是觉察了,微微侧过脸来,带一点疑惑的皱了眉。 对上那双看起来空洞无神的眼,温衍只觉心中某处又细细的抽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有答上话来。 柳钟意看不见他的表情,又听不到他回答,只能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下一刻,却感觉到温凉的手覆在他眼上,他能闻到那指间萦绕的淡淡药香,只听那人低低的道:“钟意,对不起。” 柳钟意抬手拉下他的手掌,声音也冰冷下来:“庄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 “愧疚也不需要。”柳钟意缓缓松开他的手,道:“你只要治好我就行了。” 温衍低叹一声,道:“你放心,一定会的。” “嗯,”柳钟意面色不改的重新拿起竹筷,忽而想起什么,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发现我看不到的,我似乎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温衍听了这话一顿,清咳一声,道:“钟意,那个……你外衣穿反了。” “……” 其实并不是前后弄反,只是里外反了,这一面可以看到剪裁的线头…… 不过对于一个刚刚失明的人来说,能把衣服穿得这么整齐已经很不错了。 柳钟意皱着眉头把外裳脱下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咳……我帮你吧。”温衍接过那件衣裳翻了一面,然后仔细的给他穿上,柳钟意非常配合的抬手,末了道了声谢。 温衍忽然就觉得柳钟意现在这样子好像突然乖了许多,也许这个形容不太对,具体而言就是不会再对他十分排斥。原本就算柳钟意没有明说,但是明摆着就是不愿意靠得太近,稍微亲近一点点的动作,那个人也会恨不得立刻离开好几步远。 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摘星楼外面听柳钟意跟夜离谈话的时候夜离曾经问过“你就这么不喜欢旁人近身”这样的话,但他也记得以前柳钟意不这样,至少,经常黏着柳钟情,对自己,也很亲近。 但大概正是他自己毁掉了那种亲近,用五年的冷漠,将之消耗殆尽。 ☆第9章 荷叶枯时秋恨成 这天晚上温衍刚刚喂柳钟意喝了药,便听客栈的木制花窗发出吱呀的响声,原本只开了一道缝,此时已然大开,像是被风吹得,可现在明明没什么风。 “啾啾。” 一只蓝色的鸟儿从窗外飞了进来,欢快的扑向柳钟意。 “小蓝?”柳钟意虽然看不到,但那叫声实在很熟悉,他习惯性的抬起胳膊,让小蓝落下来,而后伸手在小家伙身上摸了摸,却没发现有卷起的小字条,反倒是手背被不痛不痒的挠了几下。 正疑惑间,只听窗棂一响,一个人影翻了进来。 柳钟意自然看不到是谁,温衍抬眼望去,见那人一身夜行衣的打扮,身形纤细,面容秀丽,眉目间颇有几分魅惑勾人。 那人也打量他几眼,唇角微勾,道:“原来你夫君也在这。” 这话却是对着柳钟意说的。 “夜离,”柳钟意也听出了是谁,“别胡说。” 夜离笑着瞥了温衍一眼,“是么,上次你来见我时温庄主还跟踪你。” 柳钟意微微摇头:“你来这就是为了说这个?” “那倒不是,”夜离走过去,道:“我大老远的过来看你,你不感动?” 柳钟意站着未动,夜离的脚步声很轻,他们做杀手的轻功一向要求要好,夜离的轻功又是其中顶尖的,他分辨起来颇有点费神。只听那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下一刻软玉温香突然便扑了满怀,只听夜离慵懒惬意小猫般的叹了口气。 柳钟意猝不及防,退了一步,不小心碰翻了一旁的椅子。 夜离立刻轻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顿时挑高了眉,道:“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发生了什么,跟我说实话。” 柳钟意不在意的道:“过一阵就好了。” 夜离看他这样子就生气,转过身看向温衍,冷冷道:“是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他,”柳钟意试探着抬手去拉住他,“别乱猜了。” 温衍却是没有回避,直言道:“钟意的确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他就是个傻子,”夜离冷哼一声,“如果是我,就先一刀杀了你!我告诉你,五年前柳钟情会走,是因为他根本不爱你,你凭什么这么折磨钟意,要恨就去恨柳钟情!” “夜离!”柳钟意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夜离不耐的挣开,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怎么,不过是说句实话,你就心疼了?” “……” “无妨,”温衍居然十分冷静,淡淡道:“你说得很对,是我的错。” 夜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既然如此,人我要带走,温庄主不必送了。” “这个不行,”温衍摇头:“钟意的眼睛没治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夜离,”柳钟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别生气了,这次真的是意外而已。你来这到底有什么事,告诉我吧。” 夜离捏了捏拳头,终于放弃,转身看向他,道:“萧楼主让我找你回去。” 柳钟意皱了皱眉,没说话。 夜离道:“你不想回去也行,我不勉强,我可以复命说没找到你,不过,你跟他最好都易容改扮一下,要瞒过去可不容易。而且,小蓝你带一段时间吧,它总能找到你。” 蓝色的鸟儿在柳钟意胳膊上蹦了蹦,十分亲昵的模样,柳钟意颔首:“多谢。” “我就知道,”夜离叹了口气,“我帮你重新易容。”说着微微转头对着温衍道:“烦请温庄主先出去。” “好。”温衍没有反对,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房外待了好一阵,温衍寻思着柳钟意身上的毒已经没什么反复,自己再同他一间房也有所不便,便下楼到柜台处同店小二多要了一间,就在原来的房间旁边。 上楼的时候恰好见到夜离出来,倚着房门抱着胳膊,挑高的眉眼带着高傲而又怠懒的神色。 温衍倒也不介意,推开一旁的房门请他进去。 关上房门后夜离打量了他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道:“我没那个心情给你易容,这个勉强拿去用吧。”想了想,又拿出一撮可以以假乱真的胡子,“这个也送你了。” 温衍微微一笑,道:“多谢。” 夜离轻巧的坐在桌上,修长的腿踩着凳子,坐姿居然还很优雅,“今日一见,温庄主倒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 温衍知道他意有所指,并不反驳,“人难免因为所爱而失控,失去判断力。” 夜离不屑的勾了勾唇角,“敢问现在温庄主稍微有点判断力了吗?” 温衍对他的嘲讽并不在意,淡淡应道:“我知道钟意待我很好,绝对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对他。” “最好是这样,但是,我再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放不下柳钟情,就别去招惹钟意,不管你是同情也好,愧疚也好,其他什么都好,”夜离挑着眉,冷冷道:“我可不想他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温衍淡然微笑:“嗯,我明白。” 夜离有几分疑惑的打量他,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我看你这副模样,倒也不像是现在还对柳钟情爱得死去活来。” 温衍低叹道:“就如你所说,钟情并不爱我,五年前他一开始就告诉过我。最后他选择离开,并不只是因为钟意……我当时恨钟意,确实是迁怒了。但是那种明明就要得到最终却失去的感觉,真的并不好受。时至今日,我已经很累了,哪还有力气对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 “哦?”夜离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下颌,“那……一点都不喜欢了?” “我知道你想试探我,不过说实话,若说完全放下,的确还没有,”温衍淡淡道:“至少,想要得到一个当年他离开的确切答案罢。” 夜离点点头,踏着凳子跳下来,身法轻灵,落地无声,他转身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窗,头也不回的道:“多言无益,好自为之。” 言罢,他抬手轻轻一撑窗棂,人便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温衍微微闭目,叹了口气。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才出门,敲了隔壁的房门,听柳钟意在房中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只见那人正在逗那只蓝色的鸟儿,虽然面无表情,但能看出心情不坏。 “我帮你换药。” “哦。” 柳钟意点点头,开始解身上的衣服,等温衍寻出药瓶走过去时,他已经把上衣都解开了,并无羞赧避讳之色。 温衍抬手将他乌黑的发分到身前,露出肤色有点苍白的后背,解开昨天包扎的带子,开始换药。 飞镖造成的伤口并不严重,温衍用的又是上好的伤药,柳钟意自己看不到,但感觉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重新撒上药粉的时候也没什么痛感。 等温衍重新将伤口包扎好,柳钟意正打算拉上衣服,却听他道:“等一下。” “嗯?” 柳钟意略等了等,便觉得另一边的肩膀上微微一凉,似乎是涂了什么药膏之类。 只听身后那人问道:“你这道疤怎么来的?” “什么疤?”柳钟意不明所以。 “像是烫伤的这个。” “我又没见过,”柳钟意不在意的道:“好像小时候就有了,哥哥告诉过我。你给我涂的什么?” 温衍把药膏抹匀了,答道:“药,涂几次就能消了。” 柳钟意皱了皱眉:“我又不是女人。” 温衍无奈道:“你就当是我的习惯,治伤不喜欢留疤。” “……随你吧。” 待药膏稍微吸收了一点,温衍才帮他把背后的衣服拉起来。 柳钟意一面抬手系着衣服,一面道:“我记得哥哥肩膀后面有个标记。” “哦?” “类似云纹,好像是刺青。”柳钟意回忆了一下,道:“等我眼睛好了可以画出来。” 温衍将药物收起来,应道:“好,也许也是一条线索。” “对了,”柳钟意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微微偏过头,“你知道哥哥他……”说到这里剩下的话却似乎说不出口了,柳钟意轻阖着眼,蓦地有点不想问了。 温衍联系起刚才夜离在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也明白他想要问什么,就那么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嗯,我一直知道,钟情并不爱我。” 柳钟意点点头,似乎不打算再说什么。 温衍抬手轻轻按在他肩上,“钟意,你也一直都知道?” “开始并不知道,”柳钟意答道:“后来是夜离告诉我的。他从前跟哥哥做过搭档,还算熟悉。他告诉我,曾经无意间见过哥哥同别人在一起,那个人给了哥哥一块玉佩。” 柳钟意微微顿了一下,温衍意识到什么,开口问道:“就是碎掉的那块?” “嗯,就是那个。” “钟意。” “嗯?” 温衍轻叹一声,道:“你后来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来质问我?” “质问你?”柳钟意疑惑的重复了一遍。 温衍道:“就像夜离一样,质问我有什么资格恨你。” 柳钟意摇了摇头:“质问你能有什么结果吗?那时候我说……我从来没有对哥哥说过我喜欢你,你也没有相信我。” “钟意……” “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提了。” 温衍转到他面前,看着他道:“我现在相信你。” 柳钟意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稍稍抬起头,唇角微弯,笑意很淡,但的确是笑了一下,“嗯。” 温衍被那笑容微微闪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易容——很俊秀漂亮的一张脸,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毫无江湖气。原本柳钟意的易容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反倒显得眼眸犹为清冷,流转之间便是刀光剑影,如今夜离刻意修饰过那眉眼,特意往秀气上雕琢,就将那眼中的冷意压了下去,虽然现在那双眼里没有神采,但映着烛火光影流动莫名就有了点写意风流的意味。 “你的脸……” “怎么,”柳钟意下意识的抬手去碰,指下并不是正常的皮肤触感,“夜离弄成什么样了?” 温衍不由得笑笑,道:“还……挺好看的。” 柳钟意闻言皱了皱眉:“我明白了。” 温衍有些不解:“嗯?” 柳钟意无奈:“夜离……”如果是往好看了易容,那必然会弄成风流公子哥小白脸之类,不过,反正他现在看不到,就算了吧,想到此处便转了个话头:“我们何时离开这里?” “明天便走罢,先回一趟问剑门。”温衍将遇见袁青峰的事情同他说了一遍,接着道:“我觉得说不定袁前辈能知道些什么。” 柳钟意微微颔首:“也好。” “你休息吧,我回房去了。” “嗯。” 温衍回了隔壁的房间后一时间也睡不着,便立在窗边静静的看外边的夜色,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开始下雨了,细细的,绵密的,还带着一点儿寒意的春雨。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勾起回忆,而他对回忆向来很放任。 他想起当年柳钟情立在梨花树下,就那么神色冷淡的问他:“就算我并不爱你,你也想要跟我成亲吗?” 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就像那满树的梨花一般,清冷且脆弱,于是他答道:“嗯,但我绝不会勉强你。” 柳钟情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很好,也知道你爱我,只是我对你,只是朋友之谊,如果你愿意,我又有什么好不愿的。” “钟情,你可有爱过别人?” “有,但我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 那一刻他见到那人眼里少见的一点悲伤,但转瞬那眉眼又恢复了冷冽犀利,看起来方才那一瞬的神色就似只是错觉一般,而天上忽地也下起绵绵的细雨来,打得树上的梨花落了几朵。 那时他虽得了柳钟情肯定的答复,却并没有想象中开心,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有一点……心灰意懒。 倒是柳钟情,似乎已经从那种情绪中解脱出来,淡淡道:“下雨了,回吧。” 其实那个人,或许才是……最为无情。 温衍淡淡一笑,合上了窗户,将雨声拦在了窗外。 ☆第10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点,柳钟意跟着温衍出了客栈,那人扶他上马走了好一段他才突然想起来:“我们的马不是在问剑门?” 温衍牵马走在他旁边,答道:“重新买的。” 柳钟意点点头:“但是我们的盘缠也还在那里。” 温衍笑笑,道:“我把那颗夜明珠当了,你想坐马车也没问题。” “马车太麻烦。”柳钟意皱了皱眉,否决了这个想法。 两人出城门又走了一段,周围已经没什么人烟,温衍牵着马停下来,道:“钟意,你靠前坐一点。” “嗯?”柳钟意有点不解,但仍是按照他的话挪了挪身子,接着就听耳畔风过,一个温暖的身躯落在他身后,双手环过来,抓住了身前的缰绳。 “……” 温衍感觉到他身体有点僵硬,虽然柳钟意有武功,失明之后做一些事情与常人差别不太大,但真要让他一个人骑马温衍仍旧觉得不放心,更何况他身上伤还没好全。 柳钟意也知道他的考量,故而并没有反对,又稍稍往前坐了些,低声道:“其实……马车也不错。” 温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笑,道:“好,待我们回到漓城就给你买一辆。”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徘徊,柳钟意有点别扭的微微偏了偏头。 温衍控制着马匹慢慢跑起来,对着前面那个坐得笔直的人道:“钟意,我才发现,你长高了许多。” 柳钟意侧着脸听他说话,闻言微微点头,“我二十了。” 的确,他又不是一直停留在他记忆里那个十三四岁的模样,温衍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些自家孩子长大了的感慨来,这种感觉有点莫名,也的确不该有,温衍不自觉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柳钟意这几日对声音越发敏感,即使那笑声很轻,依旧逃不过他的耳朵。 “没什么,”温衍微微抿唇,看到他半侧过来的那张俊秀无辜的脸,忽然生出些逗弄之心来,“钟意,等我们回到漓城,你可要装得像一点。” “什么?” “你说过做戏要做得真,现在我们的身份,你是富家少爷,我是你的跟班。” 柳钟意微微挑眉:“我可没见过少爷同跟班骑一匹马的。” 温衍难得见他这般打趣,不由顺着他道:“要不小的这就下马用轻功?”说着作势要走。 “你……”柳钟意下意识的抓住了他握缰绳的手,这才发现那人并没有松手的意思,自己这是被骗了,连忙又把手拿开。 其实无论表现得多么无所谓,掩饰得多么好,整个世界一片漆黑的感觉肯定会让柳钟意缺少安全感。吃饭的时候如果不是把菜夹到他碗里,他根本不知道菜盘在哪里,走路的时候没有人牵引着,肯定会撞到不少人,也分不清楚方向。本来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好像突然就变得很难,本来不怎么用心便能轻易驾驭的,现在甚至根本做不好。 柳钟意刚刚抓住他的那一下,片刻都不到,温衍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镇定如他,其实也会有慌乱的时候,只是习惯性的掩藏起来,给人一种无所谓的错觉。 其实这两天的一些细节已经表现得很清晰,就如柳钟意会对他比原来亲近一点,究其根源,其实都是因为那个人失去视力之后的不安。 温衍忽然便生出些疼惜的心情来,多么奇怪,就只是因为那短短片刻的一个触碰。 柳钟意又说了句什么,被风声淹没,温衍一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夜离给你易容了吗?我可也没见过……长得像你这样的跟班。” “什么样?” “……” “嗯?”温衍见他不说话了,虽然猜到了大致意思,却仍忍不住摆出温柔逼问的架势。 “很好看。”柳钟意转回头,说得十分淡定。 温衍微微勾了唇角,“夜离给了我一张面具,还有胡子。” “哦?”柳钟意似乎很好奇,扭过身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的确是人皮面具的触感,嘴唇周围贴了一圈胡子。 “别拽掉了。”温衍提醒他。 柳钟意放过了那撮胡子,也转了回去,道:“夜离的易容术很厉害,我也是跟他学的。” 温衍颔首:“的确十分精妙,不过,要如何去除?” “这个不能告诉你。”柳钟意答得一本正经。 温衍笑了笑,“嗯,那便不说罢。” 两人回到漓城之后并未直接去问剑门,而是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毕竟现在柳钟意要躲避鬼楼的眼线,若是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过去,很容易被拆穿身份。 温衍将人安置在客栈之后自己先去问剑门悄悄打探了一番,得知袁青峰来之后带回了易召永与骆南同归于尽的消息,帮忙重整了门内事务,并主持着让门中的大弟子接任了门主之位。而安排好这些事情后他便时常独自待在后山的墓地,不让任何人打扰。 打探好消息后,温衍便直接带着柳钟意去了后山。 后山平时少有人来,一般都是些砍柴采药的普通人,因此并没有安排弟子把守。 因为来过一次,温衍也还算熟悉,带着柳钟意不多时便找到了上次焚化易天行遗躯并安葬的地方。 那地方是易天行生前早就嘱咐好的安葬之所,一般问剑门弟子下葬的地方并不在此处,因此林间也只得孤零零的一座坟茔。 远远的只见一人坐在那座坟前,身旁放着一壶酒,那人就那么独自一个,自斟一杯,再倒一杯于坟前,仿佛与人对酌一般。 “想当年我们三人云游四方,何等自在,如今不过二十年,竟只余我一人在世,”袁青峰握着酒杯喃喃道:“大哥,你倒好,抛下我一人同三弟团聚去了……” 他将面前两个酒杯一一倒满,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林间传来衣物擦过草木的细微响声,便停住了动作,沉声道:“何人?” “袁前辈。” 温衍并未闪躲,带着柳钟意走过去,抱拳一礼,道:“抱歉叨扰了。” 柳钟意看不到人,便也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礼,以示敬重。 袁青峰听出他的声音,颔首道:“原来是温贤侄,我料到你会来,只是何故这身打扮?” 温衍道:“在下同朋友遭人跟踪,故而易容改扮,掩人耳目,前辈不必担心。”略微顿了顿,他斟酌着问道:“不知袁前辈在问剑门可曾发现什么线索?” 袁青峰微微点头,“确有发现。在大哥房中的那个标记,我觉得十分眼熟,仔细回想后,忆起曾在云川见过。” “便是与韶洲相邻之处?” “不错。当年我们兄弟三人曾四海云游,北至勒绿原,西至白漠,南及鲛海,云川也是我们曾到过的一个地方。那里算得上十分偏僻,许多风俗文化都与中州不同,倒也别有一番韵味。”袁青峰不由得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过了片刻,方才回了神,道:“那边气候湿热,虽然风景明丽,但也多毒虫瘴气,也有人善于养蛊,颇为凶险。” 温衍略一蹙眉,已然明白他的猜测:“袁前辈是怀疑这次的蛊毒源自云川?” “嗯,”袁青峰接着道:“那次我们入云川是跟着一个商队,你也知道,虽然去那边的商旅常常有去无回,但因为能够赚取暴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不少人想着去一次回来赚的钱就够花半辈子了。那个商队带过去的货物是些丝绸和精致的金银玉器,在云川本地很是值钱。我们与商队同行,结果遇上了强盗拦路,一开始只是几个小贼,很快便被解决了,我们也并没有在意。”袁青峰皱起眉来,似在努力回忆那日的景象,“结果到了晚间竟有人领着不少人前来寻仇,看他们的衣着,似乎并不是强盗那么简单,倒像是一个门派。” “门派?” “或许以门派来形容也不妥当,”袁青峰思索一阵,道:“那天晚上可算是一场恶战,虽然我们合力杀了他们的首领,但是三弟也伤得十分严重,几乎丧命,而商队雇的那些护卫更是几乎全被杀了。那群人的衣服上都以蛇为纹,而他们首领的披风上更是用金线绣了那个标志。” 温衍微微一惊,“就是易前辈房中的那个?” “没错,虽然时隔已久,但我对那夜记忆犹新,稍一回想,似乎都还能闻到血腥味,那些人的首领披风上那个金线所绣的标志在打斗中很是晃眼,我便记住了。”袁青峰解释道:“而且在那之后我曾画下那个标志问过当地的人,但他们都不愿对外人多说。” “那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线索?” 袁青峰颔首:“离开云川之后我们去过韶洲,那边有个门派名唤碧陵,一向奉行的是深藏身名的做法,在江湖上虽没什么名气,但其门人武功高强,好几代掌门都是隐世高人。我们前去碧陵派拜会时,倒是从那里探听到了关于那个标志的消息。” 袁青峰停顿一下,稍作思考,这才慢慢道:“我们从碧陵派得知,那是云川鸣沙教的标志,鸣沙教以毒术和蛊术最为强大,但是历任教主的武功也十分厉害。这个教派在云韶一带势力不小,但是与中州武林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因为崇尚蛊术毒术而被一些人当作邪门歪道。我们同碧陵派的掌门说了那晚的事后他告诉我们,鸣沙教的标志是蛇,而群蛇缠绕的那个标志是教中地位极高者才能绣在衣上的。” 温衍沉吟道:“如此说来,几位前辈可能是因为那晚上的事而与鸣沙教结怨?” “嗯,”袁青峰眉头紧皱,低声道:“而且,根据我们的描述,碧陵的掌门怀疑那晚上的那个人,很可能是鸣沙教的教主。” 温衍一惊,不由得想起那枚只剩下一半的玉佩——若是那个群蛇缠绕的标志对鸣沙教如此重要,那么留下那枚玉佩的人身份必然不简单,极可能也是身居高位的。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柳钟意,却见他眼帘轻轻垂着,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 袁青峰道:“那人的武功的确强横,虽然我们合力将他杀了,但我们这边的伤亡更为惨重,那几个商人吓得不轻,第二日便选择了离开云川。” 温衍点头:“袁前辈是否怀疑这次的事情同鸣沙教有关?” “不仅是这次的事,”袁青峰道:“我怀疑十八年前三弟的死也是鸣沙教所为。”他说着伸手拿起了放在墓碑上的一枚玉佩,拇指轻轻摩挲。 那枚玉佩通体洁白,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大约是有人常年握在手中抚摩,看起来分外光滑柔润。玉佩上雕镂的是简单的云纹,精致之中带着飘逸之感。 好一阵,袁青峰才道:“三弟性子闲散,向来不与人结怨,下杀手也少有,灭他满门者必定是怨恨极深的,当年却怎么查也查不出,而骆南恰恰又是在那个地方出现的,我不得不怀疑,这两者背后是同一股势力。” 温衍略略皱眉,道:“若真是如此,鸣沙教的下一个目标岂不很可能是袁前辈?” 袁青峰不由得冷笑:“我倒是想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温衍略一垂目,注意到墓碑上还放着另一块相似的玉佩,那玉佩与袁青峰手中的材质十分相似,连形状、工艺看起来都有契合之处,想起来应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放于墓碑上的那块玉佩上雕刻的是只飞鹰,刀工精妙到了极致,连羽毛都根根分明。 袁青峰将那枚玉佩也拿起来,一并握在手中,缓缓道:“若是可以,我必定要为大哥和三弟报仇。” 温衍道:“敌暗我明,前辈还是小心为上。” 袁青峰闭目长叹一声,“这两枚玉佩都是我所刻,一枚原本打算赠予三弟,约定了相见时间,却等来他的死讯。一枚赠予大哥,如今却也回到了我手中。袁某这一生,无妻无子,只得这两个兄弟,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我也无甚留恋。” 温衍便也不再相劝,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忽觉岁月匆匆,转瞬成空,非人力所能强留,身陷其中,也许蓦然回首,身边的人便都不在了。 如此一想,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感概来。 转头看了看柳钟意,见他精致俊秀的脸上表情淡漠微凉,眼眸透不出神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而游离。 “有人来了。” 柳钟意突然微微偏头,开口提醒。 温衍心头一跳,方才想起他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正看着他。征得袁青峰的同意,两人退开一些,寻了棵大树藏身。 位置离得并不远,两人收敛气息,便可以听到那边谈话的声音。 来的人似乎是隐山派的弟子,言语间似乎颇有几分着急之意。 “掌门,方才陈师弟去街上采买东西,听到几个江湖人士在议论前日有人暗算本派,似乎派中有人伤亡。” “哦?派中可有传来消息?” “不曾。” “……” “掌门——” “我们今晚便回,你让他们先收拾妥当。” “是。” 待那脚步声远了,温衍同柳钟意才重新回到墓前,袁青峰沉吟道:“我今晚便要先回隐山派了。” 温衍道:“前辈怀疑暗算隐山派的也是鸣沙教的人?” 袁青峰颔首:“不错,毕竟时隔不久,太过巧合。如果我没有猜错,鸣沙教的目标是我,只是我这次出行知晓的人不多,他们大概是扑了个空。” 温衍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只听柳钟意道:“前辈,这次的事只怕并不简单。” 袁青峰不在意的道:“既然他们要报仇,那尽管来便是,因果循环,终有一个了结,不论成败生死,只求无愧于心。” 柳钟意欲言又止,终是敛了神色,不再说什么。 袁青峰俯身将壶中的酒尽数倾倒墓前,淡淡道:“我先行一步了。” “前辈保重。” 三人抱拳别过,温衍看着袁青峰离开的背影,不由得轻声叹气,直到那人走得不见了踪影,才开口道:“钟意,我们要不要也去隐山派?” 柳钟意沉默一下,才道:“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有所遗漏,可是又想不出来。” 温衍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天色将晚,我们还是先回客栈罢。无论下一步去哪里,总得找个机会把放在问剑门中的行李取回来,我身上只带了少数应急的药。” “嗯。” 两人回到客栈,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一楼打尖吃饭的客人不少,一派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这几日因为柳钟意的眼睛看不见有所不便,两人都是让小二将饭菜送进客房吃,然温衍正打算上楼,袖口却被柳钟意轻轻一扯,他回头,只见那人微微皱着眉,偏头似在凝神听着什么。 这般站在柜台前一会儿,店小二认出他们是在客栈投宿的客人,便迎了上来,殷勤的问着是要在楼下先用饭还是直接送些饭菜上去。 温衍明白柳钟意的意思,答道:“就在楼下吃,”说着扫了一眼大堂,指了指不甚显眼的一个位置,“就那里吧。” 柳钟意也看不到他指的是哪儿,就只是按照他们现在易容后的身份,淡淡的应了一句,“好。” 小二引着他们过去坐下,道:“客官要吃点什么?我们这儿莼菜蒸鲫鱼可是附近都有名的,要不要尝尝?” 温衍看了一眼柳钟意,见他注意力显然仍牵着其他的地方,便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 鲫鱼有刺,他顾念着柳钟意看不见,吃起来怕是不方便。 店小二又报了好几个口碑较好的菜名,温衍颔首,选了几样,又叮嘱他记得上米饭。 店小二满面笑容的道:“我们这儿的水晶虾饺跟香芋地瓜丸也很不错,两位是不是要一份做小点?” 温衍刚想说不必,柳钟意却突然开口道:“要一份香芋地瓜丸。” 店小二应声去了,温衍打量着旁边那人,见他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开始聚精会神的听着什么,忽而觉得有几分好笑,弯了唇角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笑意,反正,柳钟意也看不见,只要不笑出声就是了。 过了不多久店小二便端了两碟菜上来,其中之一便是香芋地瓜丸。一个个圆润的丸子外表炸得金黄,显然是裹了一层薄薄的面粉。 温衍将筷子递到柳钟意手中,然后又夹了一颗丸子放到他碗里。 带一点甜腻味道的酥脆香气弥漫开来,柳钟意略微回神,夹起那枚丸子咬了一口。 刚刚炸出来的丸子有点烫,地瓜糅合面粉制成的表皮外酥内柔,里面磨碎的香芋混合着融化的糖汁,轻轻一咬便微微溢出来,稍甜的香气便更为浓郁。 柳钟意吃完一个,似乎对这味道颇为满意,抿着唇上沾染的糖汁,微微偏过头,望向温衍的方向。 温衍了然的又夹了一个丸子放到他碗里,不忘叮嘱道:“你可别待会吃不下饭。” 柳钟意没答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倒是继续夹起碗里的丸子开始吃。 温衍颇为无奈的笑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哄小孩子,明明操心的是对的吧,对方固执己见不为所动,不同的是眼前这个人不哭也不闹,而自己也没那个资格去管他。 店小二端了米饭和另外几样菜上来,温衍将柳钟意的碗拿过来,盛好一碗饭,又添了好几样菜,这才放回他面前。 柳钟意心不在焉的开始吃饭,温衍时不时给他添些菜,他也全无察觉的模样。 这般吃了不久,隔不多远有一大桌客人离席上楼,柳钟意紧绷的情绪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温衍也猜出柳钟意刚刚应当是在凝神听那些人的谈话,故而并没有立即出声,待那些人尽数上了楼,才低声道:“什么事?” 柳钟意拿着筷子停顿一下,道:“我要吃香芋地瓜丸。” 这还真是要哄着了。 温衍有点哭笑不得的夹了一个放在他碗里。 柳钟意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淡然的夹起丸子吃掉,才道:“那些人好像是鸣沙教的。” 温衍一怔,“何以见得?” “刚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问‘消息传出去没’,然后有人回答‘已经传出去了’。我觉得奇怪,就一直注意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很小心,之后就一直说些听起来没用的话。直到最后似乎是另外有人从客栈外面回来,说‘已经走了’,开头的那个声音就说‘按计划’。” 那些人说话的时候压了声音,若不是柳钟意这几日对声音特别敏锐,大概也很难发现。 温衍奖励似的又夹了一个丸子放进柳钟意碗里,稍一思索,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些人说的放在平时也正常得很,只是恰恰对上了他们刚刚从袁青峰那里听来的话。如果稍微联系一下,就难免猜想到那些人所谓的“传出消息”指的是暗算隐山派的事,那么那个“已经走了”很可能指的就是袁青峰等隐山派弟子。至于“按计划”—— “你怀疑他们是调虎离山?” “嗯,”柳钟意颔首:“我终于想到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了,袁前辈没有接到隐山派传来的消息,隐山派弟子却是从别处得到小道消息。对于隐山派这种大门派而言,如若出事必然会第一时间跟掌门联络,如果掌门都没有接到消息,除非是整个门派伤亡十分惨重几无生还。而那时候得到的消息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此想来的确不对,”温衍沉吟道:“那么,鸣沙教应该还没有对隐山派动手,只是放出假消息,而他们的目的……仍然是问剑门。” 就袁青峰所说的当年云征遥被灭门,大火焚烧之后什么都不剩而言,这的确是鸣沙教的作风。 柳钟意低声道:“可惜他们只说‘按计划’,我们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温衍微微蹙眉:“既然他们那么关心袁前辈是否已经离开,很有可能是马上便要动手,白天不可能……说不定,就是今晚。” “那眼下应该通知问剑门的人,决不可应付得措手不及,”柳钟意无意识的捏紧手中的筷子,“只不过问剑门遭逢此劫,元气大伤,胜算不大。” 温衍略一思索,道:“若是能将隐山派的人追回来,想必对付鸣沙教就容易得多。” “你去罢,”柳钟意颔首:“你去追隐山派的人,我去问剑门——” “不可,你去问剑门太危险了,”温衍打断他:“若是我们没能赶回来……” “你现在就走,”柳钟意当机立断:“我看不到,根本不能去追他们,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若是鸣沙教的人动手,我担心……” “若是我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就算不对上鸣沙教,一样随时会死。”柳钟意冷声道:“你立刻动身去罢,问剑门的路我已经记下了,可以自己过去。” 温衍眉头皱起,摇头:“我跟你一起去问剑门。” “温庄主未免自视过高,你觉得自己可以以一敌十不成?”柳钟意眼帘微垂,说的话却半点不留情面,“还是你觉得,问剑门那些人的性命不在你眼里?” 温衍静静望着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我不用你担心。”柳钟意微微偏过头,似是觉察到那视线而有些不自在,声音更加冷硬。 温衍拗不过他,只得从袖中取出一块木制令牌放在他手中,叮嘱道:“到了问剑门他们必定认不出你,这是百草庄信物,你带着。若是鸣沙教动手了,你不要逞强。” 柳钟意握住那块牌子,淡淡道:“你放心,我还不想死。” 温衍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上仍旧冷清得毫无表情,他再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用力一握他拿着令牌的手掌,起身离开了客栈。 ☆第11章 怅望江头江水声 夜已深,浓云掩盖着明月,也不透出一丝星光。 柳钟意看不见,自然也不觉得无月之夜格外黑暗,只是起风时感觉到细微的雨丝夹在风里,落在手背上,透着微弱的凉意。 这里的春天似乎雨水丰沛,常常在夜里下得绵绵密密,住在客栈的时候便总能听到雨丝绵延在窗棂上的声音。 一个时辰前他将消息告诉了现今问剑门的门主,也就是易如口中的大师兄秦绍瑞,那人立即将门中弟子都集合到了原本的议事堂,将那些仍旧伤势未愈的弟子在堂中保护起来,而其他一些武功较为高强的则安排到了堂前中庭各个角落隐匿身形,一旦发现有人侵入,便依照商议好的简单阵法应对。 时间紧急,敌人随时都会过来,故而只能做这等最保守的安排,才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 柳钟意此时静静的待在问剑门中庭前的一棵大树上,凝神听着周围的周围的声响。虽然此时问剑门表面上与平时没有区别,但实际上却暗藏杀机。他闭着眼,可以觉察到暗处潜藏着的那些人的气息,每个人都不敢松懈,精神紧绷。 柳钟意倒是对这景况十分熟悉,他这几年做杀手时也时常要潜伏在暗处,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待上十多个时辰,就只为了动手时的那几个刹那。长时间高强度的紧绷神经,一旦松懈就会格外疲惫,所以这种时候,最忌讳的是分神。 雨丝细细密密的落着,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这般落着春雨的夜,仿佛能听到树枝抽出嫩芽跟花骨朵悄然绽放的声音,淡淡的暗香也随之弥漫在微雨之中。 只是柳钟意却无心去欣赏这些,他听到远远的传来了一群人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那声音并不大,明显是身怀武功之人发出。 随之而来的,是最令他敏感的杀意。 浓重的杀意。 温衍赶回来的时候夜里的雨已经下得大了,全不是绵密温柔的模样,而是带着初春的冷意,砸在露在衣衫外的皮肤上就仿佛冰珠一般。 淅淅沥沥的雨中,夹杂着刀兵之声,夜风一吹,便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果然来得迟了,只是尚有打斗声说明也不算太晚。 温衍没空去想,飞身上了院墙,踏着飞檐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去了。袁青峰领着一众隐山派弟子也快速跟上,很快就聚集到了议事堂前的厮杀之地。 问剑门虽然得知消息有所准备,但是遭逢劫难尚未缓和过来,明显不敌对方准备充分早有预谋,门下弟子支撑得十分辛苦。 此时偌大的庭院之中血迹斑驳,被雨水冲刷着化为淡红,不停的向周围蔓延。 袁青峰领着隐山派弟子闯入的时候,那群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都十分诧异,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中计。然而既已经打了照面,也没有立即就此罢手离开的可能,三方人士就此混战在一处。 温衍立在院墙上匆匆往下扫了一眼,没看见柳钟意的身影,心下不由得不安起来,然一抬眼间,却见有人影在对面的房檐上。 隔着冰冷的雨幕,只见一人身着黑衣,一袭披风浸透雨水,却仍因周身所发的劲气烈烈飘飞,那披风上隐隐可见是绣了金线的。 那人立在屋脊上,气势凛然,而他对面,一人静静与他对峙着,身形笔直清拔,蒙着面,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冰冷的雨滴顺着剑身滑落,连成一道透明的珠串。 尽管如此,温衍仍是认出了那个执剑之人正是柳钟意,无论是自己亲手帮他整理过的那件淡青色衣衫,还是那笔直如剑一般的挺拔身姿,都能让他一眼便确定。 稍稍放心,温衍踏着院墙往那边去,近了些便见柳钟意原是执剑护着身后的一个人,那人倚着飞檐,似是受了颇重的伤。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凌空而起,从后面偷袭,一刀砍向被柳钟意护在身后的那人。柳钟意似是听见风声,转身之际手上挽了个剑花,挑开劈来的刀刃,一时之间水珠飞溅,内力相撞,激荡开一片薄薄的雨幕。 偷袭之人身形荡开之际甩出一枚暗器,正打向柳钟意胸腹,而此时立在屋脊上的另一个人也动了,身形快如鬼魅,一刀劈向柳钟意空门大开的后背。 “小心!” 柳钟意剑锋一横,挡下了那枚暗器,却没有时间去避开身后的刀锋,只能侧身减小触碰刀刃的范围,同时左手向后打出了三枚银针。 这本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当他听到那声提醒时已经迟了,想要收手,银针却已经离开指尖。 那一瞬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耳边放大,淅淅沥沥的雨水中他能听到衣袂翻飞的声响,利器划入皮肤的钝响,兵器交击的清脆响声,同时,他也闻到那个人身上熟悉的淡淡药香。 刀刃并没有落在身上,他却觉得雨丝冰冷,像是冰刀刮着一般。 血腥气在雨中弥漫开来,沾染着那淡淡的药香,闻起来令人头晕目眩。 “温——庄主……”柳钟意原本就一直是靠着声音在分辨刀刃袭来的方向,刚才那凌乱的风声中,他实在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肯定,一定有人受伤。 似乎是失明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看不到,柳钟意用力握着手中的长剑,指节泛白。 “我没事。” 柔和淡然的应答在雨声中响起,柳钟意皱着眉,还未说话便听到连着几声爆响。 温衍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那几声爆响是黑衣人扔下炸裂的铁丸所发,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那群蒙面人听了似是得了号令,一齐退走。 “有毒,屏息。” 温衍扬声提醒,白色的烟雾在雨中很快被打散溶解,袁青峰带着几名武功高强的隐山派弟子追了出去,庭中便只剩了受伤的问剑门弟子,和地上交叠着的不分敌我的尸体。 淡淡的血腥气始终萦绕不去,柳钟意回忆着方才的事,微微皱眉,“你刚刚是不是中了我的银针?” “嗯,”温衍使了巧劲在自己左肩上拍了一掌,将三枚银针逼出体外,“无妨,解药给我便是。” 柳钟意拿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温衍接过,倒出一颗药丸服下,又将瓷瓶放回了他手中。 手掌交叠之际柳钟意触碰到他温暖的指尖,很快收回了手掌。 温衍见状不语,踏着屋顶的黛瓦,走过去察看柳钟意护在身后那人的伤势。 那人似乎已经倚着飞檐昏了过去,温衍俯身探了探他的脉搏,便觉出他脉象不稳,内伤颇重。 那人似有所感,慢慢醒转,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温庄主。” 温衍去追袁青峰时便已经揭去了面具,此时见那青年抬起头,也认出他正是现在问剑门的门主,便点了点头。 秦绍瑞知道他去追隐山派的人回来相助,此刻见他到了此地,便知道袁青峰等人也来了,心下稍安,感激道:“多谢。” “不必,”温衍伸手扶他起身,“你受的多是内伤,自行调息一段时日便可无碍。” 秦绍瑞借力站起,抬眼间只见他右肩及至小臂都划开了一道极深的血口,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甚是触目惊心,“温庄主,你——” 话未说完,扶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紧,秦绍瑞只得打住了,温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 秦绍瑞顺势望向他身后,只见救了自己的那个男子皱着眉头,眼眸里虽没有神采,但若他看得见,必然是看着这边的,也明白温衍大约是不想让那人知道,便没有再多言。 柳钟意前来告诉他消息的时候秦绍瑞便发现了那人看不见,在混战之中并没有指望对方出手,却没曾想柳钟意在他被几人围攻时救了他。 “下去吧。” 温衍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索,秦绍瑞点点头,在那人的帮扶下落到地面,随后开始查看门中其他人的状况。 柳钟意也从屋脊上飞身落下,立在温衍身边,只要一靠近,那种混合着药香的血腥味便会浓郁起来。 “你受伤了?” 温衍淡淡应道:“没有。” 柳钟意走近一步,皱眉:“你身上,血腥味很重。” “只是不小心沾上的。”温衍仿若不经意的说着,转开了话头:“你背后的伤口没事吧?” 柳钟意蹙了蹙眉:“有点疼。” “我看看。”温衍将他拉到檐下,刚刚贴近一点,柳钟意便反手握住了他的肩,随即冰冷的指尖顺着手臂上那道深深的伤口一路滑下,力道逼得他闷哼出声。 “你骗我。”柳钟意收回手,他虽然看不见,却可以肯定的知道手指上那温热的液体是什么。 温衍不觉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自己的确太过大意,像柳钟意这般,是绝不会说疼的,听到他说那句话就该觉察不对了。 柳钟意皱起眉,声音冰凉:“为什么骗我?” 微叹了口气,温衍安抚道:“小伤而已,随便上点药就好了。” 柳钟意不再说什么,唇角微抿,似乎不打算再理他。 沉默弥漫开来,衬得夜里的雨声渐渐分明,温衍被那逼仄的气氛压抑得有点不自在,开口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的伤势。” 言罢,他便抬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那淡淡的药香和浓烈的血腥味都随之渐渐消散,柳钟意聆听着从屋檐坠落在阶前的雨声,许久未动。 温衍替问剑门中重伤的弟子一一治过伤后已是凌晨,隐山派追踪未果也已经回来,门中暂且安全。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否还会再度动手,袁青峰便决定暂且带着派中弟子留在此处。 温衍到原先在问剑门暂住的房中换下带血的衣服,简单包扎已经止血的伤口后,便收拾好自己同柳钟意的东西,辞别了门中诸人。 天色微明,柳钟意闭目立在檐下倚着廊柱,听见他走出来的脚步声便睁了眼。 温衍开口道:“回客栈罢。” 柳钟意颔首,转身便走。 这是……还没消气? 温衍不禁叹气,该怎么哄呢?说起来,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哄人的经验。 两人走出问剑门后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子稍作停留,温衍重新戴上人皮面具,贴好胡子,柳钟意则解下了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巾。 温衍对着那张脸打量片刻,见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全然看不出不高兴或者在生气。 “干什么?”柳钟意敏锐的觉察到那视线,不解的抬手,想要拨开他。 冰冷的手掌恰好按在伤口上,温衍闷哼一声,有点无奈的低笑道:“地方找得真准。” 柳钟意冷声道:“不是随便上点药就好了么?”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却皱着眉收回手,有点懊恼般的捏了捏手掌。 口是心非得太过明显,温衍微微一笑,也不去揭穿,应了一声,道:“走吧。” 两人回到客栈时正是用早点的时候,一楼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客人,故而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温衍仿若无意的向店小二打听了一下最近住店的人,便得知那些偷袭问剑门的人昨夜离开时便已经结了银钱。 温衍转头看向柳钟意,问道:“要吃些早点吗?” 柳钟意摇头,让小二打热水送去房中。 温衍再度忍不住心下叹气。 虽说柳钟意平时也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话不多,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可他怎么就是觉得这人在生闷气呢? 前两天明明有所缓和的氛围突然变得更加僵硬,而自己很明显已经不能像是以前一样冷淡着若无其事了。 两人上了楼,柳钟意并不知道那人心里想的什么,径自回了房。 其实温衍以为的也并不全对,柳钟意实际上也不算是在生他的气,若说是气闷,气的也只是自己而已。 恨自己变得如此无用,在那样的情形下不能自保,甚至还带累他人。 虽然开始的时候的确因为温衍的隐瞒而气闷,可转念又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他事事坦诚?既不是能帮上忙,又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如他自己所说,他们两个只是暂时的盟友而已,只是因为同样的目的所以才结伴,连朋友大概都算不上。 若是他一直如此无用,大约连盟友都不够格。 店小二过来敲门送热水,浴桶的水半满之后便离开了。 柳钟意解去仍旧半湿的衣衫,泡在温暖的水里,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闭上眼,隔了许久,再睁开。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这五年来他一直无所倚仗,失去唯一的亲人,被自己喜欢的人怨恨冷落,面对没有把握的刺杀,艰难的任务时,有几次命悬一线之际觉得无限疲惫,有那么几个瞬刹就想要放弃了。 记得有一次他受了重伤,勉强支撑回到百草庄,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什么立场要求那人给自己治伤。 他早就该发现了不是么? 或者说,他应该是一直都明白的。 那么,又为什么要回到那里呢? 那天也下着微雨,百草庄院子里的梨花开得正好,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力气走到那个庭院外,看到温衍坐在石桌前喝酒,依稀是淡然柔和的表情,只是眉头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看了一眼,他没有走进那个庭院,只是靠着院子的外墙,静静的听着雨声,还有那人轻轻放置酒杯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意识快要坠入黑暗,就跟那个人隔着一道石墙而已,可他却找不到理由踏进去。 尽管他知道,就算是个无关的人,温衍也一样会救。 不过他并不是个无关的人,他觉得,温衍是恨自己的。 那时候脑海中划过的念头竟是,如若就这样死了,那人知道后,还会一直恨他么。 大概人受伤的时候头脑总是有些不清楚,那天他离开了百草庄,去了摘星楼。当然最后并没有死,事后回想,总会忍不住嘲讽自己,那个时候的想法,如此可笑。 人总是冀望得到对等的对待,可情之一字向来强求不得。 他早就不奢求那人的温柔相待,只想就算是自己一个人谁也不倚赖也不会活得狼狈。这些年他明明也做到了,可是现在眼前的世界忽然陷入黑暗,他就像是失去唯一的一点倚仗,慌乱,无措,恐惧,可他也只能自己强忍着。 温衍为了救他而受伤,他却不懂那人的想法,只是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似乎变得比原来亲近许多。这些亲近来源于自己失明之后的无措,也有温衍无形中的纵容。 那人大概只是因为欠他的人情想要还了而已,如果自己毫无防备的陷下去,便是自找苦吃了。 浴桶里的水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冰冷,柳钟意擦干身体,摸索着穿上干净的衣裳,便听到敲门的声音。 “谁?”柳钟意走到门前,将手搭在门上,出声询问。 “是我。”门外的声音温和熟悉。 柳钟意将门打开,“什么事?” “该喝药了,”温衍道:“还有你背后的伤再让我看看。” 柳钟意略微一怔,让开了门。 温衍走进来,将手里拿着的药瓶药碗放在了桌上。柳钟意合上门走到桌边,抬手小心的在桌上摸索药碗的位置。 “我来。” 温衍像前几天一样端起药碗,想要喂他喝,柳钟意却摇摇头,道:“我自己来。”说着伸出手,去接那药碗。 温衍将药碗递到他手中,看着他喝完了,才道,“坐吧,我看看你的伤。” 柳钟意点头,坐下解开了原本便只是潦草系上的衣襟。 温衍顺手取过一旁干净的布巾帮他擦拭湿透的长发,刚刚洗净的乌发柔软顺滑,握在手中触感湿润微凉。 柳钟意不习惯这般亲密的动作,不由得有点僵硬,坐着不动,却又因为那人举动之间过于自然而不好出声阻止。 过了一阵,温衍才放下那半湿的布巾,小心的将他的衣衫拉下肩头,察看伤口。那道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大约是因为打斗的原因又有些出血,鲜红的颜色细细往外渗着。 “伤口裂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温衍皱起眉,拿起桌上的药瓶,将药粉仔细的撒上伤口。 柳钟意沉默片刻,淡然道:“我说了。” 温衍略一回想,意识到他指的应该是那句说伤口有点疼的话,当真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便仔细的帮他收拾好伤口,拉起衣衫。 柳钟意理好衣襟,道:“你的伤没事吧?” 温衍微微一笑:“放心,我没事。” 柳钟意点点头,稍微有点生硬的道:“下次……不必如此。” “嗯?”温衍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眉梢轻挑。 柳钟意淡淡道:“庄主也救了我一次,没必要再觉得有所亏欠。” 温衍皱眉,“我确实觉得有所亏欠,却并不是为了这个才救你。” “那是为什么?”柳钟意疑惑的微微侧过脸。 “我……”温衍忽而有点怔,这个问题,似乎自己也没有答案,“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柳钟意也不追问,仿佛不甚在意的点点头。 “钟意,”温衍在他对面坐下来,想了想,道:“你生我的气了?” 柳钟意道:“何出此言?庄主并未做错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温衍听了这话不由得皱眉:“我在你眼里,算是什么人?” “盟友。”柳钟意毫不迟疑的说出那个已经想过许久的答案。 温衍一怔,心中忽而划过一点莫名的情绪,便沉默下来。 柳钟意看不到他的表情,略等了等,也未听到他回话,便开口道:“庄主,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罢。” “好。”温衍起身,拿起空了的药碗,出门时叮嘱道:“我刚刚让小二去准备了一点吃的,你稍微吃点东西再睡。” “嗯。” 温衍走后,过了不多久,店小二果然端了盘吃的上来,柳钟意坐在桌前,闻到那熟悉微甜的味道,反应过来,竟是昨晚他一直让那人给他夹的香芋地瓜丸。 柳钟意将那碟丸子端得近些,用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里面的糖汁和酥软的芋蓉便微微溢出沾到了唇上,甜味恰到好处。 温衍这是……以为他生气了所以用这个哄他么? 柳钟意觉得这个想法有点不可思议,而且,方式过于幼稚,应该是……不大可能。 只是这么想着,忽然便有点食不知味起来。 ☆第12章 怅卧新春白袷衣 天色微黯,朦朦胧胧下着细雨,沾衣欲湿。 街上行人寥寥,温衍沿着青石板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却不知自己这是去哪里。 意识很清晰的知道这是个梦境,却醒不过来。 他走到一方屋檐下避雨,细密的雨丝汇成水珠顺着滴雨檐落下,滴滴嗒嗒打在阶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他看到檐下还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拿着根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 “温大哥。” 少年见他来了,弯起眉眼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温柔的轮廓上脸颊带着点尚未消退的婴儿肥,诱得人想要捏上一把。 钟意…… 温衍一时间竟忘记这是梦境,有点茫然的抬手想要抚上他的面颊。然而刚刚碰到,指尖却只剩下一片虚芜,连周围的景象也消失不见,他回到百草庄自己居住的那个院子里,院中梨树繁花似雪,他坐在石凳上,抬眼间,只见那个少年缓步走来—— 已经不再是原来那般软软的像个小孩子的模样,他长高了许多,脸颊上的婴儿肥也消失了,微抿着唇,清秀的下颌线条紧绷着,仍有点青涩的模样。 “庄主,你放心,正如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的,婚契是假的,这点我很清楚,我绝不会干涉你什么,也不会打扰你的一切。” 少年咬着下唇,清澈的眼里透着倔强,就那么直视着他,没有半分迟疑。 他想要说不,想说并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迁怒于你。 可是,身体却并不受自己的控制。 这时才又想起这是关于往日的梦境,他只能旁观而已。 于是他听到自己带着点冷笑的意味说,“那当真再好不过了。” 少年眉头微皱,嘴唇咬得发白,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仿佛带着点委屈的神色,却没有开口辩驳。 钟意。 温衍想要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安慰他,抬手间却打碎了这个梦魇。 睁开眼,自己仍在客栈里,看天色似是刚睡了半日,也许是因为梦境的关系,身体得到了休息,精神却十分疲惫。 他微微闭眼,头一次那么清晰的去回想过去的事。 这五年,刚开始的那一两年他仍是有所执念,连带着也就对柳钟意分外冷淡。而后来,三年,四年,五年……他渐渐像是从一个迷梦中醒来一般,也回忆起更多的细节,回头去看,便忽觉分外荒唐。 他跟柳钟情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两情相悦,只是当时仍旧年少的他觉得只要与那人有了婚契,朝夕相对,总有一日能得到他的心。 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镜花水月,稍微一碰便碎了。 若是让他等一个相爱的恋人,莫说五年,就算是十年他也可以等。可是让他这么一厢情愿毫无希望的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终于太累,没有力气坚持。 终于承认这个事实的时候就如大梦终醒,竟觉梦中一切都虚幻无比,回忆起那些他做的事,都觉得分外可笑。他对柳钟情的执念,对柳钟意的怨恨,一时间也看起来好笑得很。 那些执念都是一叶障目,而那些怨恨不过来自于那个人差点在他清醒之前打破这个梦境,他固执,逃避,不愿意承认,把这些情绪都转为怨恨,这样便能继续长梦不醒。 渐渐他便不再执着,包括爱同恨,只是对于种种情感生出倦怠,恰逢那时父亲辞世,百草庄的一切都由他掌管,他也就将这些情绪都尘封起来,一心放在了其他的事情上。 对于往事,他不愿回想,仿佛也就忘了,心境渐渐变得平静,人也变得比以前沉稳,说得好听是心如止水,其实他也明白,更像是一潭死水。 不动情便不会痛,他也因为曾那么深刻的执念过,所以仿佛累得没有力气再动情。 他一直以为柳钟意也同他一样,会渐渐忘记,更何况,他一直觉得那人还小,以后,自然会遇到更合适的人,何苦同他这个心如死水的人消磨。 却没想到,那日在石室之中,柳钟意会舍身相救。 他仍记得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猛地将他按到墙上,温热的身躯紧紧相贴,他清晰的听到暗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也感觉到他的血流到自己的手臂上,灼热得仿佛能烧起来。 那一刻静如死水的心中蓦然起了涟漪,他似乎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用生命爱护,是什么滋味。 只是那时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想那么多,带着柳钟意九死一生的回到岸上,发现他呼吸停止,虽然自己以一个医师的身份最快速的施救,但心里却揪紧几乎窒息。 柳钟意为他几乎丢了性命,让他一回想起这些年来的一切便觉得心绪难安,更为他觉得不值。如若情爱真的能够随理智选择,他恨不能一开始便是一心牵在他身上的。 这样,便没有后来的这些…… 这样,他就能一直护着那个人,不会让他这些年一个人如此无助。 只可惜,这一切永远没可能重来。 他便想着对他好一些,至少,回到从年那个样子。 可是连着这几日下来,他发现这个想法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注目于柳钟意时,便越来越发现他真的长大了,绝不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温软的少年。不会再有什么自然而亲密的举动,不会偶尔对着他撒娇,更不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将目光望向他,便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原本在记忆里并不多么深刻的印象忽然因为这样强烈的对比而变得无比清晰,像是刻意要让他感到愧疚一般。 现在的柳钟意冷淡而沉默,不会像原来一般乖巧听话,甚至常常说出些毫不留情反驳他的话,也极有主见,一旦有了什么决定,连他也改变不了。就像是昨晚执意让他去追隐山派诸人,而自己孤身回到问剑门一般。 但是,若是再细心一点,便也会发现那人常常口是心非,不愿意将自己一些柔软的心思暴露出来,别扭得有点可爱。 于是,便不自觉的开始纵容,听他说些口不对心的冷漠言语也不觉生气,反倒会莫名的心情变好。 不过今早听他那么笃定的说他们如今只是盟友时,忽然便对自己原本的判断有那么点不相信起来。 更无法忽略的是,自己心中那一刻涌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复杂,似乎是失望,似乎还有点难受。 他回了房之后觉得倦了,便也不愿多想,却未曾料到会梦见那些以前的事情,梦醒了,再去回想,便突然有点明白了。 那些情绪不过是因为他自以为是的觉得柳钟意仍旧喜欢他,却得到否定的答案。 还记得来问剑门的路上他就问过那个人,还喜欢么。那时候柳钟意也回答过,不喜欢,可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所以,现在的自己,对柳钟意已与那时不同了么? 竟然会期待他仍旧爱着自己,除非是……自己已经对他动了心。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敢认定那人当真依旧怀着这样的心思了,柳钟意总是当着他的面用各种方式否认,拒绝。 温衍如是想着,不由得苦笑起来。 在情之一字上,他似乎总是做错。当年爱上柳钟情,得不到回应也不肯放弃,反倒冷待了真正喜欢自己的人。待到他终于不再沉溺于往事,好不容易能够对另一人动情时,却发现已经错过太久,大概已经将对方的感情都消磨殆尽了。 其实感情谈不上对错,那么,错的大概只是时间。 他现在不能确定柳钟意的心思,因为那人的性子,也不能直白的去问,但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便该用自己的方式一直对他好,就算是偿还这五年所欠下的也一样。 纵然其实得不到回应,或是不可能再等他回心转意也一样。 反正,也不值得。 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值得那个人喜欢,觉得,他该同更好的人在一起。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其实他也仅仅是动了心而已,现在就割舍,也没有多么疼痛,可他却不愿回到从前去了,宁可放纵自己就那么慢慢的沦陷下去。 就当是报应好了,温衍一时间有那么几分自暴自弃的想法。 纵然最后并不能与那人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有点遗憾,自己最终也不能实现那个从一开始便有所执着的,两情相悦的愿望。 入夜时分又下起绵绵细雨来,柳钟意坐在窗边安静的听着,那只蓝色的小鸟儿就站在他手腕上,啄食他手心里的几颗花生米。 因为颜色实在太过显眼的缘故,这几日小蓝都被藏起来,在外面的时候是被放在笼子里用布盖着,在客栈便被关在柳钟意房里,好不容易柳钟意得了闲,闷得慌的小家伙便一直赖着他,十分亲密的模样。 听到门响的时候,柳钟意便把花生米放在了窗棂上,引开小蓝的注意,然后过去开门。 “什么事?” 温衍在门外道:“过来吃饭吧。”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基本都是在温衍房里吃饭的,毕竟柳钟意看不见,店小二来送饭菜到他房里也会有所不便。 柳钟意应下,便关门随他去了。 吃饭的时候温衍就如平时一样将一些菜夹到他碗里,柳钟意习惯性的吃了一点,突然想起来什么,道:“我自己来吧。” 温衍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了?” “我自己可以。”柳钟意说着试探着用筷子去碰放在桌上的盘子,夹了一根类似豆角的,往自己碗里放去。 “钟意,”温衍阻止:“你夹到辣椒了。” 柳钟意皱了皱眉,抿着唇不说话。 “等你眼睛好了,自然也轮不到我照顾,”温衍放柔了声音道:“别逞强了,乖。”说着他从柳钟意碗里将那根豆角夹了出来—— 当然是豆角而不是什么辣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柳钟意突然便开始拒绝他的照顾,莫非是觉察了什么所以这般抗拒? 他却不想让那人就这么将自己推开,所以随口说了句谎哄他。 温衍淡定的将那根豆角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给他夹了一些其他的小菜,转开了话题:“我们接下来去云川么?” 柳钟意思索片刻:“问剑门这边,不知道……” “这个你放心,”温衍道:“若只是昨晚那些人,有袁前辈在,应该不会有事,而且,我看那个领头的人衣上绣的并不是那个标志,可见他就算是鸣沙教的人也并非地位太高的。” 柳钟意颔首:“那我们明天便走。” 温衍稍停了一下,才道:“那枚玉佩原本主人的身份,你有想过吗?” 柳钟意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皱起眉低声道:“现任鸣沙教主。”略微叹了口气,接着道:“当然只是猜测,我也希望不是。” “嗯。” 柳钟意沉默一阵,道:“我总觉得十分不安,哥哥若是一切安好,便不可能一直不给我任何消息。”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心中最深的隐忧,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也害怕一旦说出来便成了真。 温衍轻声安抚道:“待到了云川,自然会有个结果,你如今一直担心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 “所以,你先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先吃饭吧。” “嗯。” 温衍看着他低头慢慢继续吃饭的样子,心中渐觉一片温柔如水,也合着淡淡的心疼。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自己是陪着他的。 ☆第13章 白门寥落意多违 第二日温衍同柳钟意便启程往云川而去。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温衍倒是真的买来一辆马车,这样一来,偶尔因赶路错过城镇无处落脚时,两人也可以在车里休息。 一开始提到马车其实只是玩笑之语,柳钟意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当真,不过思及自己现在的状况,也知道他的考量,便没有多说什么。 云川地处偏僻,离问剑门有近半月的路程,二人用了十多日,终于临近云川地界。 沿途群山连绵,这日夜里不凑巧未到可以投宿的城镇,温衍心知越是靠近云川柳钟意便越是心急,虽然那人并未流露出多少心思,但时时见他微蹙着眉便也清楚了。 连夜行了一段路,柳钟意忽然掀起车帘,温衍侧头看他,“怎么了?” 柳钟意道:“前方有人。”看不见的这段时日他听觉较原来更加敏锐了些,闭目凝神听了片刻,皱眉:“似乎有打斗声。” 温衍一面继续驾着马车前进,一面道:“此处荒郊野岭,且还未至云川地界,多半是些劫道的山贼,毕竟敢走云川这条商路的一般身上银钱都不会少。” “嗯。” 两人又前行一段,果然那刀剑交击之声便大了起来,远远的也看见一些车马,再近些便见几十人拿着各式兵器在一处打斗,其中一些以布蒙面,为首的那个腰上围着一块虎皮。 温衍看得清楚,对那个皱着眉头侧耳聆听的人道:“果然是些劫商队的山贼,你就待在马车里,我过去看看。” “嗯,你小心些。”柳钟意也听得那些打斗之人大多脚步沉重,显然没什么内家功夫,便也稍稍放了心。 “自然。”温衍应着,勒住马,将马车停在那商队后头。 柳钟意放下车帘,坐在马车中静静听那边的响动。 小蓝见他回来,啾啾叫了两声,蹦跶着过来啄他的手指。 “别闹。”柳钟意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制止它的不安分,好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不多久,外面的打斗声便小了下来,渐渐消失,随即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伴着交谈的声音往这边来。那脚步声一轻一重,轻的那个很熟悉,显然是温衍,重的那个听起来似乎毫无内力。 只听一个有几分世故圆滑的声音道:“若不是大侠出手相助,我们商队必然有所损伤,救命之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大侠这是到何处去?” 随即便听温衍用稍微压得低沉了的嗓音回道:“言重了,在下非是什么武林人士,此行前往云川,是为我家少主人寻些药材治病。” “哦?我等也是去往云川,不如便结伴同行可好?” “这须问过我家少爷。” “不知你家少主人生的是什么病?” “前段时日伤了眼睛,寻大夫诊治,说是要几味珍贵药材,且耽误不得,这才不得不赶去云川。” …… 那说话声渐渐近了,柳钟意听着,忽而发觉温衍这编故事的本领当真不错,连他听着都快要信了。 这时那脚步声停在了马车外,只听温衍道:“少爷。” 柳钟意稍微抬手,小蓝自觉的跳到一边,他掀起车帘,一步踏了出去,立刻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自己。 那指尖的温润触感莫名的让他心头一跳,然本着做戏自然要做得真的想法,也没有推辞,顺着他的搀扶如同一个标准的富家子弟一般缓步下了车。 温衍就如一个侍从一般在一旁十分尽责的提醒道:“这位是前边商队的领队,刘老板。” 柳钟意颔首,淡然道:“刘老板,恕在下看不见,失礼了。” 他十足精致俊秀的面容配合着这虽然客气却仍自然优雅的话,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一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 那刘老板一揖,寒暄几句,言语之间透露出意欲结伴同行的想法,柳钟意便应下了。 又聊了几句,那人便回去休整商队了,温衍这才开口道:“我们对云川也不熟悉,方才我与那人聊了几句,他们这商队是第二次去云川了,一路同行倒也不错。” “嗯,这般我们也可隐藏身份,”柳钟意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前面似乎是进入云川地界前最后一个镇子。” 温衍很快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担心……有鬼楼的人?” “只是猜测而已,”柳钟意微微皱了眉:“我觉得鬼楼与这事似乎有些牵连,而那个小镇是去往云川的必经之路。若是我们绕路,便得在崇山峻岭之间徒步行走了。” “那我们便小心些,”温衍似是想起什么,笑了笑,扶住他的手腕,道:“少爷,上车罢。” “你——”柳钟意欲言又止的侧过脸。 “嗯?”温衍似乎心情十分好的轻笑了一声。 柳钟意微微抿唇,敛去了神色,淡淡道:“无事。” 抵达毗邻云川的那座小镇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众人寻了间看起来比较宽敞舒适的客栈过夜。 温衍将马车与商队的运货车马停在一处,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晚饭时两人为了不显得特殊便在一楼同商队那些人一起吃。因已经一起赶了一天的路,彼此之间也稍微熟识了些,吃饭时也就没什么顾忌的闲聊开来。 商队的人知道柳钟意的眼睛看不见,见温衍给他添菜,也并不觉得如何异样。 柳钟意一向少言,处在这般热闹之中仍旧神色淡淡,温衍也拿他没辙,一副尽职尽责的侍从模样,偶尔应着那些人的谈话。商队的人以为那富家少爷因为眼疾而心中烦忧,沉默寡言,也十分体谅,都在谈些四处行商的趣事。 其实柳钟意一直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打量他们,那是一种类似于猎物被盯上时的敏锐直觉,越是看不见,那种直觉就越强烈。所以他只能一直假作是个因病而愁容满面的富家子弟,饭菜也未吃多少,甚至装作看不见时不能控制手上的精准度,把筷子戳到茶杯里或是险些碰翻碗碟。 温衍似乎十分理解他的意思,半句也未曾过问,只是在他做出这些举动时温和而恭谨的提醒,或是稍稍贴着他的手背,帮他找准方向,仿佛早就习惯了一般。 一顿饭吃的还算热闹,待众人吃饱喝足离席之时,柳钟意又有了那种被盯上打量的感觉,便故意将脚步踏得略重了些,作出全无武功的模样,要转身走时不小心磕碰到椅子,便顺势装作足下不稳,往地上跌去。 然而身体尚未接触到地面,便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温衍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胳膊,用略微压得低沉的嗓音柔声道:“少爷,当心些。” 柳钟意的前额贴着他的肩头,几乎是靠在他身上的姿势。这些日子以来温衍身上的药香味因为许久未曾入过药房已然淡了许多,但靠得如此之近时他仍能闻到那微末的气息,仿佛是自那人皮肤血脉中渗出一般,淡淡的香气,淡淡的苦味。 柳钟意借着衣袖的遮挡用力掐了下小臂,靠着温衍搀扶的力道慢慢直起身,而后赌气般猛地踹了下那凳子,攥着那人的手语气软弱带着几分颤抖的道:“我的眼睛,真的能治好么?” 温衍见他微微抬起头,俊秀白皙的脸上眼睛泛红,带着一点湿润,虽知他是在演戏,心里却仍是忍不住揪了一下,轻声道:“少爷放心,按照那大夫所言,只要我们在云川找到那种药材,定然是能治好的。” 柳钟意尽量将声音放得软糯,带着点鼻音,喃喃问:“你不骗我?” “属下哪敢骗你,就算当真无法医治,属下愿将自己这双眼换给你。”温衍被那声音戳到心里,恍惚的又想起那人五年以前种种,心中一抽一抽的,细微的疼痛绵延不绝。 周围商队的人见了这一出,虽有点吃惊那冷淡的富家少爷突然闹起脾气,但看那俊秀青年露出这种软弱无助的神态,都不由得有点怜悯,便也在旁边劝慰几句。 柳钟意这才慢慢收敛了情绪,由着温衍一手扶着他上楼。 那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此时终于消失了。 回到房中后,柳钟意微微松了一口气,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温衍拉起他的衣袖,柳钟意那一下掐得太用力,此时已经微微肿起泛着青色,皮肤下渐渐凝起淤血:“你下手也太狠了点。” “又不是掐你,”柳钟意不甚在意:“过几天就好了。” 说着便要将手臂从他掌中抽出来,温衍却没放手,“我帮你上点药。” “我哪有那么娇贵。”柳钟意皱眉,然而话音未落,便觉那温润的手指沾着微凉的药膏抹在了他小臂那块微微发热的青肿上。 “好了。”温衍小心的上完药,这才放开他。 柳钟意微微抿唇,过了片刻,轻声道:“你看到那人模样了么?” 温衍知道他指的是方才吃饭时那道打量视线的来源,便也放低了声音,答道:“就一个人,带着斗笠,打扮很像普通的山野之人,表面上没带武器。我怕他觉察,也没有刻意往他打量。” “斗笠?”柳钟意闻言似是一惊,眉头拧起来,“那人身量如何?” “看起来很高,也十分清瘦。”温衍少见他露出这明显的惊讶之色,“怎么了?” 柳钟意不由得咬了下唇,道:“很可能是……鬼楼楼主。” “萧祁?”温衍也有点吃惊。 柳钟意点点头,忽然仿佛有点庆幸的道:“他时常那副打扮,若不是恰好我看不见,恐怕也未必能骗过他。” “我看你演得倒是很真,”温衍微微摇头,“或是,你不敢骗他?” 柳钟意低叹道:“我对他,确是存着敬畏之心,毕竟从小在他身边,武功也是他教的,很难不被他看破。” “最后他似乎并没有再怀疑我们,你现在不必太担心。”温衍安抚了一句,随即道:“我看你今晚也没吃什么东西,过来。” “嗯?”柳钟意不解的挑眉,却仍是跟着他脚步声走了过去,到客房内那张桌前坐下,耳边听到一点细碎的水声,随即是窸窸窣窣拆包裹的声音,“干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那人含着几分轻笑的声音道:“尝尝这个。” 随即便嗅到一点淡淡的甜腻香气,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抵在唇上。 柳钟意虽有些疑惑,却仍是被那香气吸引,任由他把那块糕点塞到嘴里,甜而绵软的味道,带着栗子的香气,入口即化。 “好吃么?还要不要?” “嗯。” 温衍不由得微笑,又拈起一块送到他嘴边,指尖掠过那柔软的唇,温热的触感十分明晰,他心头一跳,微微怔愣起来。 柳钟意全没觉察,问道:“这是什么?” 温衍听到他说话时才觉察自己走了神,收回有点僵硬的手指,道:“栗子糕。” 柳钟意疑惑:“你怎么突然买这些?” “你不是喜欢么?” “……” 温衍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眼神微黯,补充道:“咳,上次去路过市镇买干粮的时候顺带买的。” “哦,”柳钟意点点头,“我自己来吧。” “嗯。”温衍握着他的手放进桌上盛着清水的铜盆里,轻轻揉搓一下,然后又拿了帕子帮他擦干净,这才引着他拿起一块栗子糕。 柳钟意对这般亲密的动作有些抗拒,但因为看不见,总是失了拒绝的时机,每每到最后都只得由着他去了。 这一路上也好几次隐晦的提起这个问题,但温衍总是轻描淡写的略过去,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些细微的改变,他不是没有察觉,却也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夜里柳钟意刚一睡下,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人显然并未掩饰什么,倒似是故意放得重了要让他听到一般。 柳钟意便也故意没有收敛气息,只听窗纸发出一点脆响,过了片刻,便闻到淡淡的一阵香气—— 迷香! 柳钟意很快反应过来,略一思索,没有闭气抵抗,任由自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多时,门便被轻轻推开,一道人影闪进屋中,轻声走到榻前,见床上那人侧躺着,面朝里边,当真已经昏睡过去,不由得迟疑了一下,随即拉开被子,解了他的里衣,扯开那轻薄的衣裳,只见他后背白皙的肌肤一片光洁,不见半点伤疤。 这时只听门又响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沉声道:“谁?” 床边那人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瞬间移到窗边,翻了出去。 温衍挑亮了烛火,只见榻上的人睡得好好的,呼吸沉重,只是衣衫被拉到腰间,露出后背来。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迷香残留,温衍皱眉,拿出一个小瓶拔了盖子在柳钟意鼻端晃了晃,那人便渐渐醒转过来,似乎有点迷茫的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 “无妨,”柳钟意低头拉起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我是故意中那迷药,现在看来果然是他。他是想看我背后原本留下的伤疤来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骗他。” 温衍松了口气,道:“方才我进了看到那景象,还以为是采花贼……” 柳钟意皱起眉头,抬眼看他:“我是个男人,你想的都是些什么?” 温衍但笑不语,抬手帮他把敞开的衣襟也拉好,省得看见那么诱人的景象。 “对了,”柳钟意盯着他的笑容,片刻,道:“我能看见了,你笑什么?” “啊?……”温衍一怔,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眼神,顿时不知该回答什么,低咳一声,转开了话题:“现在这么一来,萧祁应该相信了吧?” “应该是,”柳钟意见他不愿答,便也不再追究,“想不到你消掉那个伤疤竟然还有这用处。” “的确算是歪打正着了,”温衍看着他那双重新灵动起来的眼,心中也算放下一桩大事,道:“早些休息罢,明日我们便要进入云川地界了。” “好。” ☆第14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夜雨淅沥,微凉的风中湖畔柳树垂下的万千丝绦舞得柔软缠绵。 这景象十分熟悉。 温衍微微伸手,却接不住一点雨丝。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蓝衫青年执着一柄素色的纸伞,缓步而来。那人眉眼秀致,却带着一种拂不去的冷冽,明明是凤目薄唇的一副好容貌,却偏生都被那冷厉的气质压了下去,让人第一眼便觉得这人是冷,而不是美。 不多时,那人走到他身侧,纸伞微移,顺手替他挡去些雨丝。 “钟情。”他对那人笑笑,无比温柔的模样。 蓝衫青年神色不变,淡然开口:“温庄主有心事?” “也算不得心事,”他低声道:“只是忽然很想你。” 柳钟情勾起唇角,却全没笑意,冷声道:“你知道的,这些情话对我来说没有用。” 温衍不由得轻笑出声:“嗯,所以这才是我的心事。” 柳钟情看了他一眼,凤目中依旧冷冷清清,那神色轻如烟岚。 “我想知道,你心里那人是谁。”温衍低叹一声,声音依旧轻柔得很。 “不过是个喜欢的人罢了,在我心里也全然不重要。”柳钟情冷然道:“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见得会掉一滴眼泪。” 温衍皱眉,不解的看他。 柳钟情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是嘲讽的一笑。 “那你心中……” “我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小意。”柳钟情放轻了声音,身上的冷意似乎淡了一些,“若我哪天死了,便请你替我照顾他。” 温衍恍然间记起来,也只有提到钟意时,柳钟情身上那无形的冰雪才能化去些许,露出一点温暖的内里来。 纸伞全然挡不住细密的雨丝,半身衣衫渐渐湿透,刺骨的冷意仿佛并不是来自于冷雨,而是源自心底。 温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但他却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洗漱,整理包裹。 待到天色渐明时辰差不多了,他敲了柳钟意的房门,听到那人在里面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只见柳钟意微微低着头,正在系腰带。 温衍习惯性走过去想要帮他,柳钟意却抬起头,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昨夜没休息好?” 温衍这才想起来他的眼睛好了,并不需要自己帮忙,便答道:“没有,只是梦见些往事。” “哦。”柳钟意并没有多问,径自收拾。昨晚中了迷香醒来之后他便能看到些光亮,而后一切事物渐渐清晰,只是感觉没有以前看得分明,然而今早起来时视物能力已然恢复得同以前差不多了,他也算彻底放下心来。 这十多日来温衍大约是体谅他看不见,每天早上都会过来帮他穿衣束发,他虽然不知道那人现在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但稍微想了想,多半是在旁人面前做个样子,便也不过问。 收拾妥当后,差不多也到了与商队约定的时辰,柳钟意仍是装作看不见的模样,与温衍一道下楼同那些人吃早点。 这次全然没有被盯梢的感觉,风平浪静。 用过早点之后众人结算了银钱,便启程入了云川地界。 云川气候湿热,植物十分茂盛,一路上目之所及多是一片翠色,然而山间常生瘴气,且毒物虫蛇诸多,看似风景优美,实则遍布危机。 温衍在问剑门时便同袁青峰打听过关于鸣沙教的具体位置,那人也是当年从碧陵派得到的消息,说鸣沙教总坛是在名为慕月崖的山峰之上。 尽管如此,具体位置却是不知的,温衍便借着要去慕月崖寻找药材之由向商队里的人打听。那些人来之前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且也不是第一次到云川,便大致将方向告诉了他。 同行两日之后,温衍同柳钟意便因方向不同辞别了商队诸人,按照他们所说的往慕月崖去了。 云川虽然风土人情与中州颇为不同,但并不妨碍交流,两人行的多是山路,马车有些不便,于是就在一座城里卖了马车重新买了马。 三日后,两人到了慕月崖旁依山傍水的一个小城。 这座小城名为青凝,因水土丰饶,地势平坦,也算得上热闹。 城外一面是连绵的山峰,也许是因为气候的原因,此时山间云雾缭绕,人在山下几乎只能看到半山腰处。群山之中有一座异常陡峭,似是一柄长剑直冲云霄,而旁边一座稍缓一些,气势没有这般凌人,就如同是与那座山做伴一般。 两人进城之后寻了个客栈休息,并同那客栈的伙计打听消息,自称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想要去山上逛逛。 店里的伙计告诉他们外面最高最陡峭的便是慕月崖,若是寻常不懂武功的人,要攀上那山崖可谓十分艰难,基本到半山腰便是极限了,再往上有一段几乎垂直的山道,若是不借助工具普通人根本上不去,虽然再往上山势又平坦了些许,却也没什么人愿意冒险;而慕月崖旁边那座山名为伴星岭,地势相较起来并不如何陡峭,东北面犹为平缓,许多青凝城的人都会上山去采药打猎,然伴星岭的西南面多有瘴气,且人在其中十分容易迷路,所以一般人都不往那边去。 言罢,他又说起了城外那条河,说是沿河继续往东南不多远便是韶洲地界,夹岸可见繁花成林,十分美丽,若是去慕月崖伴星岭不能尽兴,不妨乘船顺流而下,别有一番意趣。 温衍谢过,如同真是初来此地的游客一般嘱他上了些云川的特色小菜。 不多时,菜便上了桌,有炸小鱼,野山菌肉丝等既新鲜又爽口的菜式,还有一大碗芝麻汤圆。 那汤圆与平常吃的不同,外表并不是滑嫩的白面,而是一层嵌在面皮里似乎稍微炸了一下的白芝麻,看上去脆生生的。 温衍注意到柳钟意看到这道菜的时候眼眸微微一亮,那神色就像是小动物看到喜欢的食物仿佛下一秒便会扑上去一般,看起来实在有趣得很。他不由得想笑,然而当着这人莫名其妙的笑出来被问住又不能说实话,于是只能忍着。 这时候便不由得有点怀念起柳钟意看不到那段日子,只要他不笑出声,那人便觉察不了。 而且那个时候,如果忽视柳钟意一直都是表情冷淡这一点的话,大多数时候那人简直算得上是乖得很了。 也正是因为他看不到,自己才能十分安心坦荡的对他好,对自己说这是应该的,而且就算是稍微过度了一点,那人也不会发现,只会把这种类似于宠溺的行为当作不得已的照顾而已。 温衍本也没有觉得自己能对他那么亲近,虽然发现了自己的情感,却也仅仅是动了心,仿佛硬要割舍起来,也难不到哪里去。 一开始是想着,既然已经知道自己心绪被他牵动,且他受伤失明又是因为自己,那么这段时间自然该尽量的照顾他,对他好。于是便拿出有求必应的心思来,想要事事顺着他。 然而柳钟意一径的沉默,从不主动提什么要求,说的都是正事,有什么意见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各种考量,其他的一概不提。 越是如此,他反倒不由得愈加关心他,因为既然柳钟意不愿说,他就只能自己去看,从细微的神色变化判断他的心思。 这一点其实在饭桌上犹为明显,柳钟意吃到不喜欢的菜就会皱眉,虽然很不情愿,但仍是囫囵咽下去;若是有什么喜欢吃的,虽然表情变化不太大,却仍能看出他是喜欢的样子。这种时候偶尔逗他,偏偏给他夹些其他的菜,便能诱得他自己开口说要吃什么。 “庄主。” “……嗯?” 温衍这才觉察自己走神了,只见柳钟意微微皱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温衍拿起筷子,心下默默叹气—— 自从柳钟意眼睛好了之后,便只能将那些心思都收敛起来,不让他发现。 他原本以为那些温柔情绪不过是出于怜惜,待要收回时,却发现似乎已经并不是那么回事了。 纵然那个人已然恢复了,变得如同以前一般不需要任何照顾,变得冷淡强势,自己却仍是忍不住想对他好,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却仍是不自觉回想那些日子里偶尔靠得近时那点滴的隐秘温情。 这感觉太难把握,连他也快要看不懂自己的心。 若说这份感情最初源于柳钟意舍身相救时那一霎那的心神震撼,源于自己对那人失明却毫无怨怼而产生的怜惜,那么在自己决心去对他好的时候,感情却在相处中慢慢变化,大半个月之中,决心变成习惯,怜惜也逐渐转变成纯粹的欣赏喜欢,似乎由不得自己控制。 既然控制不了,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得之为幸,不得为命。 他从开始便已经失去强求的资格。 吃过饭后不过是午时过了少许,两人决定在明日上山之前先在附近查看一番,便将包裹放在客栈,轻装出城。 青凝城离伴星岭稍近些,若要去慕月崖,则须再绕一段路。 两人走了一段,行至慕月崖脚下,此地位于慕月崖与伴星岭之间,怪石嶙峋,各类灌木植物于夹缝中生长,兀自长得十分茂盛。 而若是仰头看,则见慕月崖半山以上一部分峭壁犹如刀削斧砍,神工天成,若以人力攀登,确是极为艰难。而伴星岭则平缓些,两峰之间相隔不远,故而走入山涧仰视或可得见“一线天”之景,只是云雾缭绕,便不甚分明。 午时的阳光正好,有几缕穿透了密密的云雾,隐约可见上方的景象。 温衍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皱眉,凝视许久,道:“钟意,这两山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 柳钟意抬头看了看,沉吟道:“伴星岭的西南面说的正是这与慕月崖相邻的一边,也许有什么玄机。” 温衍道:“你是说那些旁人所说的瘴气或者迷路之类,说不定是鸣沙教为了隐藏自身位置所为?” “也许是迷阵之类,”柳钟意略一思索,“不如我们明日先去伴星岭,纵然猜的不对,也可以先从这边探查对面,毕竟从山下往上看,云雾遮挡,半山之上便看不到了。” “也好。” 第二日一早,两人收拾妥当便出城上了伴星岭。伴星岭西南面乃是全山最为陡峭之地,与慕月崖相隔不远,看上去两座山峰仿佛是被巨大的刀刃从中劈开断裂而成。不过若是同慕月崖比较起来,伴星岭尚算平缓。 山中毒物虫蛇甚多,不过昨晚温衍将两人的衣衫都用药物稍稍熏染过,故而倒是那些毒物避着他们了。 两人快步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达半山处。 脚下杂草灌木丛生,而头顶巨大的古木树冠遮天蔽日,山林里显得有些幽暗,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叶间落下来,看起来倒也有几分静谧的美感。 又走了一段路,只见前方杂草渐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蓝紫色的小花,并不如何显眼,幽幽的香气随着微风飘在空气中,给人的感觉十分素净。 柳钟意闻到那香气步子微微一顿,那味道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这是什么?” “寒岁砂兰,”温衍解释道:“还有一种称呼是‘请君入梦’,它的香气有安眠的效果,并无害处。这种花只有云川才有,取出花蕊可以入药,配合其他的一些东西可以致幻,所以也用来炼造毒药,鬼楼的‘碧落’里面就有这种成份。” 柳钟意点点头:“难怪我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不过,这里突然有一片这种花……也十分奇怪。” “的确,一般来说,砂兰都是零星生长,这般一大片的看起来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温衍略一思索,道:“不过砂兰本身并没有什么害处,我们且往前再看看。” “好。” 继续前行一段后,只见不远处的山林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似乎就是从山脚下看时那终年不散的云雾,便是走近了也丝毫不见淡去的迹象。 温衍眉头微皱,道:“等等,这雾气似乎有点不对劲。” “怎么?”柳钟意停住了脚步,看向那仿佛凝固一般的白雾。 林间微风吹来,那雾气微微飘散,随即又渐渐聚拢,温衍从包裹中取出一枝砂兰,放在临风的方向。 柳钟意见状有点诧异的道:“你什么时候摘的?” “刚刚经过的时候顺手便折了一枝,”温衍凝视着那朵寒岁砂兰,答道:“这种花遇到特定的药物会变色,你看。” 话音未落,只见那蓝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渐渐褪去颜色,变成了淡蓝。 “那雾气有毒?” “也不算,只是我们方才经过那片寒岁砂兰时吸入了砂兰的气味,若是与之混合则会产生幻觉,久了还会对身体有所损伤,但这两者分开来是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的。” “所以,青凝城的人所说的瘴气和容易迷路,其实都是这个造成的?” “不错。” 温衍弃了砂兰,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碧绿的药丸,递给柳钟意。 柳钟意接过来,放入口中,微微皱眉,很快的咽了下去。 温衍刚刚倒出第二个药丸,见了他这个动作,怔了下:“你怎么咽下去了……” 柳钟意有点疑惑的看向他,“要不然?” 温衍只得把第二颗药丸也放在他手心,“含着。” 柳钟意皱了皱眉,颇有点不情愿的样子:“苦的。” “又不是吃糖。”温衍不由得好笑,“你很喜欢吃甜的?” “……”柳钟意含着药丸,没答话。 温衍只是微笑,也含了一颗药丸在口中,反正无论柳钟意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自己知道就好了。 两人穿过那片白雾,继续往山顶走,山势越往上便越陡峭起来,杂草花木都少了些,脚下有不少坚硬的岩石。 待走到雾气稍淡的地方,不知是触动了哪里,一个隐蔽的树洞之中射出好几枚飞镖,两人凭借着身形灵活险险避过,都开始警惕起来。 越往前走,机关的分布便越密集,二人不敢松懈,一路小心谨慎,转过一道弯,只见前边有一处断崖,立着两根粗大铁柱,铁柱上连着四条锁链,下面两条锁链上铺着厚实木板,竟是一座铁索桥! 顺着铁索看去,只见桥身浸没在两峰之间的云海里,时隐时现。 柳钟意低声道:“昨天在下面看到的,难道就是这铁索桥?” “大概是。”温衍颔首:“不过青凝城的人既然少来这边,就更不会修这铁索桥了。” “应该是鸣沙教,对面就是慕月崖,他们的总坛大概就在半山之上,要从这边过去。” “嗯。” 两人都有过去一探究竟的意思,然而若是身在铁索桥上,白日里从那面看来目标过于明显,极容易发现,无疑是置身险地,两人商量一下,还是决定待到入夜再过去探查。 ☆第15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上)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只余弦月与寒星的微光,铁索桥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几乎不见形迹。 两人小心的走上铁索桥,尽量放轻力道,不让桥身摇晃。走至桥中央时,宛若置身于云海,湿冷的雾气萦绕身侧,好似随时会凝成水珠一般。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另一端,此处也是一道断崖,慕月崖最陡峭的一段正是崖下,若是没有云遮雾掩,大约往脚下看时景象足以令人生畏。 离开断崖转过一个险弯,山势变得平缓,而眼前竟是一片花林,一眼看去像是桃花,却又有细微的差别,那花瓣看起来比桃花色泽更淡,也更单薄,微末的月光落在上面,看起来竟如透明一般。 柳钟意皱眉,转头看了看温衍。 温衍微微摇头,示意他这花无毒,不妨。 两人踏进花林之中,远远的,竟听到林中有人声传来,似是两个人在谈话,然而被山风吹得太过模糊,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再走得近些,隐约便看到花林中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对着他们,另一人只得一个背影。 正对着他们的那人倚着一棵花树,冷冷的抱着手臂,别过脸看着其他地方。微末的月光透过花枝映在他脸颊上,细细碎碎的光点勾勒出那冷漠的弧度,纵然冷硬得有点过分,也依然显得十分完美。 柳钟情! 柳钟意睁大眼看着,几乎要忍不住离开花树的遮掩上前相认。 温衍意似安抚般轻轻按着他的肩,让他莫要妄动。 柳钟意自然不会那么冲动,只是微微咬着唇,屏息听着那边的动静。 “你越是拒绝,我就觉得越有意思,懂么?”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子语意带笑,抬手扳过柳钟情的下颌,拇指轻轻蹭过那弧度冷漠的薄唇,带着点情挑的意味。 柳钟情冷哼一声,眸子扫过来,微微一凝,似是发现了藏身在花林后的人影,却没有点破,若无其事的看向对面的人,道:“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可惜的是,有些东西你不可能得到。” “虽然我也想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不过现在,”那人微微一顿,语气冷了下来,“我更好奇谁这么大胆子,敢来这里!” 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抬手间一支袖箭向花林射去,直直钉在他们二人掩饰身形的那棵树上。 那人负手道:“来者何人,不如现身来见。” 温衍在柳钟意肩上轻轻一按,随即从树后走了出去。 见他现身,男子不由得挑眉一笑,“阁下何人,我似乎并不识得。”他转过脸看向柳钟情,唇角勾起,声音薄凉,“怎么,莫不是你以前的情人?” 柳钟情冷冷道:“谢橪,你别欺人太甚。” 温衍揭去脸上的面具,淡淡道:“在下百草庄温衍。” “你——”柳钟情也未想到竟会是他,不由得露出惊讶之色。 谢橪似是觉得有趣,道:“原来是温庄主,看来我猜的也分毫未错。”他生得容貌俊美,此时面带冷笑,看起来颇有几分邪气,“温庄主是为钟情而来?可惜他现在是我的人,而我最讨厌的,就是旁人觊觎我的人。” 说着他将手按在腰间佩挂长刀上,一时间杀意透骨。 “……不可。”柳钟情眉头微蹙,开口阻止。 “你越是阻止,我就越想杀他,”谢橪冷笑道:“更何况,鸣沙教岂是能让人说来便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中州的事情,我也收到些音讯,你说是么,温庄主?” 温衍的表情仍是淡淡,刚要开口便听身后一个声音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倒也不尽然。” 回头只见柳钟意从花林间走来,神色安然,甚至带了一点微笑,那一霎他竟是忘记身在何处,有点恍然无措。 柳钟意略微看了他一眼,眼神交汇,温衍便明白那人的心思,于是沉默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只见柳钟意从怀中拿出那只余一半的碎裂玉佩,接着道:“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哥哥,失去音讯五年,好不容易得了线索,自然千方百计的找来了。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勿怪。” 原本他易了容,五年来身量也变了许多,柳钟情并未认出来,然而他这一开口,柳钟情顿时有点怔住了,原本冷漠的神色也消褪不见,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小意?” “哥哥。”柳钟意停下脚步,站在温衍身侧,就隔着那么两三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当真是,一如当年。 柳钟情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也忘了上前。 谢橪在旁看着,不由得冷哼一声,这五年来,他还未见过这人这般,像是将所有冷漠都剥落殆尽,眼里满溢着各种情绪,简直是情意绵绵的模样。 柳钟情似是被他这声冷哼扯回了神思,却全不在意,走上前来,抱住了那个笑意晏晏的青年—— 那怀中的人已经全然不像从前一般能让他一整个抱住,甚至抱起来,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跟他一般高,证明着时光确是已然在指缝匆匆流逝。 “哥哥。” 柳钟意也抬手回抱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如同以前一般在他肩上蹭了蹭脸颊。 柳钟情不由得收紧了手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橪神色颇为不快,看着对面温衍一副淡然无事的模样,开口道:“既然是钟情的弟弟来找他,我倒是可以不追究,不过,温庄主这么千里迢迢的过来,为的又是什么?再续前缘?” 柳钟情这才松开怀抱,转过身去,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住口。” “凭什么?”谢橪眉梢一挑,分毫不让的样子。 温衍神色不变,淡然道:“你误会了,我只是……” “他是陪我来的,”柳钟意打断他,对着谢橪道:“我同他的关系,就如你和哥哥一般。” 此言一出,谢橪倒是愣了愣,温衍心下也是一怔,虽知这是权宜之计,却还是忍不住心口微热,有那么几分动情的看向那人。 柳钟意见状也未觉有异,这段日子来两个人配合着演戏时一直十分默契,故而见温衍露出那般温柔的目光时,也只当是那人在配合自己,便也顺当的对他微微一笑,全然不知此时那人的心潮翻涌。 谢橪看了看一旁柳钟情的神色,隐约有点疑惑,便勾起唇角,轻笑道:“口说无凭,我如何相信你?” 柳钟意不答,微微侧身抬手扣住温衍的下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随后稍稍闭目,在他唇上极轻的落下一个吻。 温衍一怔。 温暖柔软的触感,好像还有淡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甜味。 有点像栗子糕。 他从未设想过这个情景,身临其境的时候只觉得如果柳钟意的另一只手没有用力掐他的手臂的话,他大概可以表情更自然一点。 不过现在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就是有点可惜,那人实在亲得太过纯情了一点。 柳钟意很快放开了他,别过目光,看向谢橪:“相信了么?” 谢橪只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见状一笑,道:“看来是由不得我不信了,二位既是远道而来,我便在教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可好?” 柳钟意淡淡道:“荣幸之至。” 谢橪闻言微微勾唇,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出了花林,又转了道弯,前方竟有了灯火。在那一团团的暖黄光晕中,隐约能辨出建筑的轮廓,只见那座座木楼竟是修在悬崖峭壁之旁,被奇岩怪石分割开来,显得有些零散,然看起来也颇具规模。 因慕月崖陡峭,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一环又一环,那些建筑分布了三层之多。谢橪直接带着他们到了最高的那一层,沿途有侍卫经过,都纷纷向谢橪行礼,及至一间看起来十分宽敞的主屋前,一个围着黑色披风的灰衣人上前单膝跪地,道:“属下砾岩,见过教主。” 谢橪微微颔首,道:“右护法回来得正好,替我吩咐下去,有贵客前来,准备一间上好的厢房,晚膳也准备得丰盛些,别让外人看不起我们鸣沙教。至于有什么其他的,容后再禀。” “是。”砾岩虽有疑惑,却未提出,只是打量了来人一眼,随即便离开了。 温衍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注意到那黑色披风上的金线标志,若有所思,却不动声色,很快收回了目光。 四人走入屋中,这屋子装饰华丽清贵,且是云川特有的风格,与中州颇有差别。在谢橪的示意下落座后,没过多久,便有人将晚膳端了过来,满满放了一桌子。 柳钟情坐在柳钟意身边,就像是很久以前一般,习惯性的不停给他添菜,柳钟意便也默契的埋头努力的吃饭,仿佛回到从前一样。 柳钟情默默看着他,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完全用不上自己这般举动,心中忽而便涌起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既酸疼,又欢喜,面上却是不自知的微笑起来。 柳钟意似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里,看着他笑了笑。 纵然没有任何言语,但一切已无比明晰。 柳钟情一时间竟觉得眼眶酸涩,他一向不擅表达这样温柔的心绪,此刻却知对方无需自己多说,亦全然知晓,并完全体谅,纵已相隔五年,也毫无阻碍,便更是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比血缘更亲密,也不会有人,更值得…… 柳钟情垂下眼帘,掩盖了眸中的情绪,放下桌下的手微微用力,捏紧了拳头。 一顿饭表面上看起来颇为风平浪静,饭后谢橪道:“两位今日上山来想必也累了,先休息可好?有什么明日再说。” 既然将话说到这份上,二人自然也不好反驳,谢橪便吩咐侍卫领着他们去了厢房。 谢橪命人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宽敞舒适,周围的奇岩怪石犹如院墙般分隔了其他房屋,故而也十分清幽,无人打扰。 待那侍卫离开后,柳钟意微微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若有所思。 温衍原本不想不打扰他,却听他开口道:“对不起。” “嗯?”温衍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应过来。 “我……”柳钟意皱了皱眉,觉得说不出口,却仍是僵硬的解释道:“我刚刚亲你。” 那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得又快,温衍差点没听清,明白过来之后不由得笑道:“我还以为是因为你掐我掐得太重了。” “……”柳钟意见他笑了,心中困惑,低声道:“我是担心你会……” 温衍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放轻了声音,道:“不会的。” 柳钟意凝视了他片刻,道:“你最近……有点奇怪。” 温衍原本被他看得有些紧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笑出来,但却很快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的道:“钟意,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什么?”柳钟意见他没有玩笑的意思,便也正色起来。 温衍道:“那天晚上你溺水之后,我为了救你,就……” “嗯。”柳钟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所以说,今晚那个……没什么关系。” “哦。” 温衍见他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不由得心下微叹,实在太好哄了。 ☆第16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下)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只听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随即响起了叩门声。 温衍开了门,只见一个绿衣女子站在门外,恭谨行礼道:“两位公子,主人已命我等将屋后的浴池注满热水,请问是否需要奴婢服侍?” 温衍答道:“多谢,不必了。” 绿衣女子温婉一笑,道:“那请二位去沐浴吧,飞翠先为你们整理床榻。” 既她已如此说,温衍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让她进屋。 柳钟意见状,起身道:“姑娘,浴池在何处?” 飞翠抬手指了指屋中一处,道:“那里有道门可以直接过去。” 柳钟意颔首,从包裹中拿出衣物,也顺手翻出温衍的递给他,淡淡道:“走吧。” 温衍呆了一下,就被他借着衣物的遮掩在手背上狠狠一拧,立时反应过来,跟在他身后去了。 推开飞翠所指的那道门,果然到了一间小屋之中,屋内一个池子此时正冒着温暖的热气,那池子以一种似玉非玉的温润石头铺就,看起来足够十多人同时沐浴,屋子另一端还有一道门,应是侍从往浴池注入热水时出入所用。 关上门,隔断与卧房的联系,柳钟意淡然自若的将衣物搭在旁边的架子上,背对着他问:“没关系吧?” “……嗯。” 温衍眼看他解了衣带,一层层褪去上衣,露出后背来,那已然消去伤疤的皮肤白皙光洁,然而因为常年练武的关系,肌骨匀称,绝不显得瘦弱。 虽然前段时间帮他上药时也见过,但且不论心境如何变化,单是现在这景况,也引人遐思。 更何况,不只是后背而已,随着那人的动作,渐渐露出劲瘦的腰线,笔直修长的双腿…… 柳钟意动作之间没有半分不自然,温衍也只好不断提醒自己镇定,明明上次那人昏迷的时候就见过这具身体,为何现在却做不到那样视若无睹。 待进了浴池之后,温热的池水包裹着身体,坐在池边的矮阶上,热水便没到肩上,若是站起来走进水池中心,水也浸到胸口,加上水面氤氲的热气,总算是看不到什么不该看的了。 朦胧的雾气模糊了面容,温衍看不清池子那边那人的眉眼,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尴尬。 屋中很安静,只有池里的水声悠悠的回荡。 温衍放松了身体,微微闭上眼,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地方很多,他只来得及接受,却来不及仔细思索。 若是将今天的事同五年前串连起来一想,只觉得仍有许多不明之处。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来,却见柳钟意站在池中,隔着那么两步的距离,安静的看着他。 心下一跳,温衍轻咳一声:“怎么了?” “庄主,”柳钟意似乎看出他的惊讶,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是担心隔墙有耳,不能大声说话。” 温衍听了这话不由得笑起来,依照柳钟意在花林里亲他那一下来看,那人根本就不谙情事,倒是想要他对自己怎么样比较困难。 柳钟意不知他笑什么,微微皱眉,道:“谢橪并不相信我们。” 果然这个人说的除了正事,还是正事。 温衍颔首,放松的坐在池边的矮阶上,听他继续说。 “哥哥现在……”柳钟意一顿,半晌,才道:“我抱着他的时候,感觉不到他的内力。” “什么?”温衍一惊,有点不可置信,“你是说——” “我不知道他的武功是被人封住还是被废掉,”柳钟意垂下眼帘,看着池水,低低道:“但是,我觉得一定跟谢橪有关。” “为什么?” “直觉。” 温衍思索一阵,道:“那你觉得,钟情对谢橪如何?” 柳钟意皱眉,许久,轻声道:“恨。” “……” “哥哥虽然一直看起来很冷漠,但若是他真心对谁好,纵然是沉默,也不会说伤人的话。”柳钟意缓缓道:“他对谢橪却表现的很奇怪,没有反抗,但是一直用言语讥讽。” “你觉得……是谢橪强迫他?” “也许是,”柳钟意抬眼看他,“其实哥哥有的地方跟你很像,比如说,完全不接受别人强加的意愿,尤其是感情。” “钟意——”那句话蓦地刺到他心里,回忆起五年间种种,复杂而酸疼的感觉满溢在心口。 柳钟意被他打断,有点疑惑看着他,片刻,似有所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 “我并不是埋怨庄主,只是觉得这么说起来,你更能理解我说的那些。” “真的……一点都不怨我么?”温衍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嗯。”柳钟意点点头。 温衍抬手握着他的肩:“看着我。” 温热的皮肤相触时,柳钟意微微一颤,抬起眼帘,望了他片刻,不知怎么的原本镇定的心突然间掠过一点慌乱,他咬着下唇,很快看向别处,“你、你听我说。” “……我听着。” “如果是谢橪强迫哥哥,那哥哥暗地里肯定会有所动作,绝对不会束手待毙,至少肯定要想办法逃走。”柳钟意飞快的说道:“对我们来说,至少谢橪决不可以信任,哥哥没有在谢橪面前提我易容的事情,其实已经是在变相的提醒我们。” “……” “不过,哥哥对谢橪,也许不止是恨,因为,那种态度真的很奇怪……” 柳钟意思及此处,渐渐恢复了镇静,凝眉沉思起来。 温衍只得低叹一声,把原本想说的话放回了心底。 “上去吧,一会水凉了。” “……嗯。” 柳钟意应了一声,往池边走去。 飘在水中的柔软发丝拂过手臂,温衍微微闭目,没有回头。 这种时候,还是非礼勿视吧。 柳钟意擦干水滴,见那人还泡在池子里,不由疑惑道:“庄主?” 温衍道:“钟意,我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过,夜离告诉你,那枚玉佩是钟情喜欢的人给他的么?” “嗯……” 柳钟意应着,皱了皱眉,又陷入沉思。 温衍见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稍稍松了口气,也出了浴池,穿上衣物。 两人回到卧房时那绿衣女子已经离开了,床榻也已整理好,而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幽香,那味道并不刺鼻,闻起来十分舒缓。 温衍眉头一蹙,循着那香气走到屏风外,只见一只镂空雕花的香炉摆在桌上,从炉中溢出的香气看起来是淡淡的紫色,散开在空气中,便渐渐化作无形。 那香似乎已经燃了许久,整个房间都浸没在这种香气之中。 “这是……” 温衍刚想说什么,柳钟意却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窗外有人。他方才将注意都移到这香气上,故而没有察觉,如今凝神细听,果然觉察了窗外有其他人的气息。 温衍微微一笑,不在意的道:“钟意,知道这香有什么用处么?” 柳钟意一怔,“什么?” 温衍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低声道:“催齤情。” “……唔。” 突然被吻住的时候,柳钟意茫然的睁大了眼,努力消化他说的话。 其实只是演戏而已。 他这么想着,顺从的闭上眼,在那人搂住自己的时候,也抬手扶上他的后背。 身体的触碰带起潜伏着的不知名的火焰,在血脉里成片的燃烧起来,但似乎也只有肌肤相贴,才能让热度稍减。 好难受。 可是他偏偏不敢用力,只能拼命抵抗着那想要亲近的本能。 当那人温润的指尖扳着他下颌时,他茫然且顺从的张开唇,舌尖微微一凉,却是一颗药丸,随即一股淡淡的苦味蔓延开来。 柳钟意微微睁开眼,只见温衍熄灭了烛火,柔声道:“我们去床上。” “……” 屋子里一片漆黑,两人回到榻上,温衍放下床帐,将有可能的视线都阻断,这才回头看向柳钟意,用极轻的只有两人能听到是声音道:“感觉好点了么?” 柳钟意含着那药丸,只觉满嘴的苦味,“可以吞下去吗?” 温衍忍着笑:“你还没咽下去?” “……” 柳钟意这才把药吞下去,随即运功调息,化开药力,便觉一股清凉之气渐渐沁入五脏六腑,将那股火焰压了下去。 神思恢复了清明,他凝神倾听窗外的动静,微微皱眉,“那人还没走。” 温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钟意,你稍微出点声。” “……嗯?” 柳钟意有点不解的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随即明白过来,咬着唇,半晌,用正常的音量道:“轻点……” 有点欲拒还迎的意味,但实际上是不情不愿,更重要的是,完全听不出什么情齤欲。 温衍忍着笑,忽然生出些别样的心思,低声道:“要不要我帮你?” “……怎么?” “你别压着声音就行了。” “嗯。” 黑暗中,柳钟意感觉着他温润的指尖划过皮肤,落在某个穴位上,一股力道猛地按压下来,又疼又麻。 “呃——” 柳钟意皱着眉,感觉那人放松了力道,那一片皮肤变得分外敏齤感,只要被他用手指磨蹭着,便觉得十分难耐,而那人还不断施与刺激。 “嗯……别……” 温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玩火,若是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的一定是自己。柳钟意的声音明明并不如何诱惑,为何听在耳中却比刚刚那炉子里的香还更像催齤情的药。 这么想着,手中的力道没控制好,柳钟意似是被他弄疼了,低低的叫出声。 “啊……轻、轻点……” 这跟最开头的那句已经完全不同了,温衍听着他放软的声音,觉得理智的弦似乎快要绷断。 “钟意……” 柳钟意闻言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温大哥。” 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重新用这个称呼,因而喊的有些生涩,然刚刚一说完便被吻住了,那人的手指划过衣襟,触碰了胸口最敏齤感的部位,微微用力。 “嗯……” 他一颤,觉得这样似乎不对,想要开口阻止,却让那人顺势将唇舌都一一占据,只能发出绵软的鼻音。 温衍稍微回过神放开他的时候,两人都有点控制不住急促的呼吸,但柳钟意还算镇定,拉开两人的距离,道:“窗外的人走了。” 温衍深吸了一口气—— 不会到现在这人还以为刚刚只是做戏吧? 如果窗外的人没走,那继续“做”下去也没意见吗? 不对,自己在想什么。 见他发怔,柳钟意道:“怎么了?” “……钟意,我——” “我知道,”柳钟意点点头,“你是不是要再吃一颗药?” “……”温衍微叹一声,道:“大概是吧。” 言罢,他便下了床榻,当真去取了颗方才的药吃了,回来之后见那人仍坐在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道:“很晚了,睡吧。” “嗯。” 床榻很大,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但共着一张被子,总不能离得太远,虽没有肌肤相贴,却也亲密得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柳钟意面朝着墙壁,睁着眼许久,毫无睡意。 身旁的人呼吸均匀,气息悠长,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但他仍是无法放松紧绷的身体,几乎想就这么一直待到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柳钟意只听身边那人似是叹了口气,随即,他闻到一点熟悉的药味,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似乎是,那天晚上在问剑门…… 思绪就此截住,他终于沉入了睡梦之中。 ☆第17章 远路应悲春晼晚 第二日柳钟意醒来时,一睁眼就见温衍坐在榻上看着他,那眉眼间隐约竟似带着几分忧色。 “……怎么?” 温衍见他醒了,应道:“无事,你……睡得好么?” “嗯。”柳钟意回想起昨夜之事,知道是他用了些助眠的药物自己才睡着的,虽然后来做了梦,混乱零碎的梦境,多是些前尘往事,但他也不想多提。 温衍低声道:“是因为我在旁边所以睡不着?” 柳钟意看不懂他的神色,微微蹙眉:“只是不习惯身边有人而已。” 温衍叹了口气,随即弯了唇角,淡淡笑道:“起来洗漱吧,钟情跟谢橪在前厅等我们。” “怎么不叫我?” “起得晚些反倒更可信。” 柳钟意闻言愣了片刻,随即了然,起身洗漱穿衣。 两人到前厅时只见柳钟情跟谢橪两人坐在桌前,谢橪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柳钟情一声冷哼,他却并不在意,反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模样。 见他们二人来了,谢橪勾了勾唇角,道:“坐,昨晚过得可好?” 温衍神态自若的拉着人坐下,微笑道:“多谢教主美意。” 柳钟意微垂了眼帘,并不言语。 谢橪也不多说,转了个话头,道:“我昨天也未问清,二位是如何寻来此处的?” 柳钟意拿出玉佩,放在桌上,移到他面前,淡淡道:“中州的事情教主既然也有耳闻,我便不多赘述,我们二人正是因为这个图案才寻到问剑门去的。” 谢橪拿起那只余一半的碎裂玉佩,轻轻摩挲着,看向柳钟情,沉声道:“我嘱你好生珍惜的东西,你向来都不看在眼里。” 柳钟情漠然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又如何?” 眼见那两人之间蔓延开某种针锋相对的意味,温衍轻咳一声,道:“谢教主,关于问剑门的事,我尚有些许不明,可否请教主解答一二?” “哦?”谢橪眉梢一挑,“你说。” 温衍道:“若我们猜的不错,骆南本该是鸣沙教的人,却为何会在问剑门中潜伏十余年?” 这问题甚是尖锐,却并不是质问,反倒像是探寻。 温衍心知谢橪并不信任他们,若是他们什么都不问,反倒不符合身份,更加惹他猜疑,倒不如坦然的都问出来,看那人作何反应。 谢橪似乎有点惊讶,却并不生气,淡淡道:“骆南的确是鸣沙教之人,十多年前他假装遇到劫匪被易天行所救,故而入了问剑门。至于原因,我听闻隐山派袁青峰去了问剑门,想必,他也会对你们透露一二罢。” 温衍见他如此直接,便也不隐瞒,颔首道:“的确听说了些,鸣沙教与‘游云三杰’有过节,可是如此?” “不错,”谢橪冷笑道:“家父正是被他们所杀,此等大仇,怎能不报?” 温衍静默片刻,道:“那么,云家的事,也是鸣沙教所为?” “当然,”谢橪颔首,看了一眼柳钟情,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得微微勾唇:“那件事是当年我师父带着一部分教中武功高强之人去做的,骆南也在其中。师父与云征遥同归于尽,教中人手也折损不少,骆南带着剩下的人放火离开之后恰好遇上易天行等人,便用计混入了问剑门。如此说来,庄主可是清楚了?” “我听闻骆南当年年纪还很小,不知他在教中是什么身份?” “你查的也还算清楚,”谢橪微微一扬眉梢,道:“骆南混进问剑门时谎报了岁数,不过那时他的确也不大,他其实是家父的养子,说起来,他当年倒真的是被家父从歹人手中救来回的。” “……原来如此。”温衍点头,不由得回想起在石室之中那人死前所说的话—— “因为我……不想活了。人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多可笑……” 依照谢橪所说的,骆南入问剑门便是为了替自己的义父报仇,那到最后的时刻,他又为何自愿与易召永同归于尽,还说出这番话来? 斯人已逝,无处询问,不过若是让他稍作猜测,十余年来,被人视若亲子般照顾,想必也不可能毫无感情。骆南亲手将那人杀死,为自己的义父报仇雪恨,却不能彻底割舍掉诸多感情羁绊,这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恐怕不但是旁人,连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罢。 谢橪见他沉默,便自开口道:“温庄主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温衍稍稍回神,淡笑道:“没有了,多谢教主解答。” 谢橪颔首,道:“教中尚有些事务须得我去料理,先失陪了。” “教主请便。” 谢橪勾唇一笑,看了依旧漠无表情的柳钟情一眼,起身离开了。 柳钟意有些疑惑的望了那人的背影一眼,他原本觉得这人不会让柳钟情与他们二人独处,却不想他竟自行离开了。 “小意,”柳钟情夹起盘子里的小点心放在他碗里,道:“来尝尝这个。” 那点心十分精致,应当是糯米团子,外面裹着一层糖粉,里边似乎还有馅。 柳钟意夹起来尝了一口,那团子十分软糯,有淡淡的花香揉在外皮里,而里面是芝麻馅,清甜与浓香糅合在一起,竟是分外妥帖。 “喜欢么?” “嗯。” 柳钟情眉眼间泛起点笑意,又夹了一个放在他碗里:“多吃点。” “哥哥,”柳钟意握着他的手,“我有话问你。” 柳钟情点点头:“好。” 柳钟意皱了皱眉,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要从哪里问起,半晌才道:“你的武功……” 柳钟情淡淡道:“不过是受了些伤,废了内力,不必大惊小怪的。” 柳钟意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的神色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在骗自己。 “小意,你不相信我么?” “不是……” 柳钟意咬着唇,颇有几分为难的模样,顿了顿,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五年前……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柳钟情沉默片刻,道:“我留的那封信,你看过了么?” “嗯……” 柳钟情不由得微微皱眉,片刻,道:“我离开的原因,就如同信里所写的一样。” “那谢橪呢?” 柳钟情微微扯动唇角,淡淡道:“……就如他所说的一样。” “……当真?” “嗯。” 柳钟意静静的看着他,五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依旧如从前一般锋利而漂亮,可是那眸中惯有的神色,却有了细微的变化,不再那么锋芒毕露,连傲气也有所收敛—— 他并不是怀疑,而是……很清晰的知道这个人在骗自己。 可是,他找不到症结所在。 柳钟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担心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柳钟意咬着下唇,有点闷闷的道。 “我知道,”柳钟意见状笑意染上了眉眼,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柔神色来,“这五年,你长大许多,过得可好?” 柳钟意道:“我一直在找你。” 柳钟情一颤,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柳钟意眉头一蹙,注意到他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红痕,看起来十分纤细,却不知是什么。 柳钟情很快收起那泄露的心绪,看了眼一旁的人,转了个话头:“温庄主待你如何?” 柳钟意一怔,低了眼帘,道:“很好。” 淡淡的两个字仿佛刀刃一般刺到心里,温衍微微偏过头打量他静默的侧脸,却见他已然弯了眉眼,恍若无事的微笑。 …… “如果你是担心找到哥哥之后我向他抱怨这五年的事情,也大可不必。这五年庄主并没有待我如何不好,百草庄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隐匿之处。” …… 那日他们在树林中露宿时柳钟意说的那句话他犹自记得清楚,可现在与那时的情形明明已经大不相同了不是么? 可是柳钟意仍旧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维护了他,也许那人有很多理由,诸如不愿让柳钟情担心,或是不想他跟柳钟情之间的情谊被伤害……可是,他却无法明白,那个人在说出这句谎言时,将他自己置于何地。 明明说过不喜欢逢场作戏,却总是演得比谁都认真,连他都觉得心口刺疼,柳钟意却还能这般微笑着,波澜不惊。 温衍既害怕他仍旧怀着真心因而不知要隐忍多少痛楚,却又害怕他早已将心收回,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 就这么出神许久,也未听到那两人又说了些什么,直到柳钟意在桌上夹了一个水晶虾饺放在他碗里时他才回过神,看到那人的眼神示意,温衍也只得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起来。 其实柳钟意一直是最为冷静的那个,他现在十分清晰的知道这一点,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心绪汹涌,也能看出柳钟情偶尔流露出来的情感,却找不到柳钟意的半点破绽。 这些冷静隐忍,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是不会有的,甚至可以说,这些都是他一点一点逼出来的。 就这么食不知味的吃完早点,过了不多久,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回头只见那一身绿衣的女子轻扣了厅门,步履轻盈的走到柳钟情面前,微微一礼,道:“公子,教主特地令我前来提醒一句,今日莫忘了去找简先生。” 柳钟情面色不变,冷冷道:“知道了。” “飞翠告退。” “嗯。” 待那绿衣女子身影消失后,柳钟意才开口道:“怎么回事?” 柳钟情淡淡道:“只是武功废了之后身体不大好,开些药调养,没什么其他事。” “……”柳钟意微微皱眉,转过脸来看向温衍,温衍意会,开口道:“让我看看可好?” 柳钟情摇了摇头:“不必,真的只是调养身体,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同我一起去好了。” 柳钟意也奈他不何,只得应道:“好。” 三人出了前厅,顺着盘桓的山道往下走去。 白日看来,鸣沙教的守卫并不少,一路走来遇上好几队巡逻的护卫,而在高处也建有用于瞭望的木楼,只是昨天夜里看来并不明显。 穿过昨夜那片花林,只见林间深处有一间石屋,石屋前绕着一道篱笆墙,围成一个小院子,而院里种了些奇花异草,看起来颇为清幽。 柳钟情上前叩门,不多时一个身着淡灰色的衣裳的男子就将门打开了,见门外竟有两个陌生人,眉梢微扬,似乎有些惊讶。 那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目端正,眉目间凝着一股淡淡的沉郁之气,而鬓间竟然已生了白发。 柳钟情简单介绍了几句,原来这人姓简名墨言,也是鸣沙教的人,司医者之职,但只负责救治那些伤病之人,至于鸣沙教内部事务却是从不多问。 简墨言得知他们的身份之后便稍稍颔首,让他们进了屋,随后从柜中取出了两个瓷瓶,递到柳钟情手中,道:“这是下个月的。” 柳钟情收下之后,简墨言道:“坐会儿吧。” 三人在石桌旁坐了,简墨言并不多言语,只是替他们倒了热茶。 柳钟意见状有点疑惑,道过谢之后道:“简先生,我哥哥他……” 简墨言道:“废除武功筋脉受损,身体虚弱,好好调养总会好转,只是想同原来一样不大可能了,于性命无损,这点可以放心。” 柳钟情不以为意:“我就说不过是些小毛病罢了,不碍事。” 柳钟意心知他有所隐瞒,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四人闲谈了一阵,简墨言向来不过问江湖中事,得知温衍是百草庄的现任庄主颇有几分惊讶,沉默片刻,道:“温庄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无妨,请说。” 简墨言面露痛楚之色,沉声道:“舍妹自幼身体不好,五年前受了重伤,便一直昏迷不醒,不知能否请温庄主看看?” 温衍道:“在下自当尽力。” “多谢。”简墨言甚是感激,当下起身,领着三人往石屋的另一个房间去了。 不似主屋里简洁干净得有点冷清,那房间的布置十分精巧,石桌石凳上都有些精致的刻花,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枝新折的鲜花,而床帐上犹垂着漂亮的流苏。 简墨言挽起一边的床帐,只见榻上躺着个女子,面容清秀婉丽,与简墨言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同于男子的硬朗,她的轮廓更加柔媚一些,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毫无血色,倒也十分美丽。 温衍上前诊了脉,眉头微蹙,半晌,道:“这位姑娘的情形十分复杂,不知她受的是什么伤?” 简墨言薄唇微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一记毒掌。” 温衍微微颔首:“她自幼身体不好可是因为令堂的关系?” “不错,”简墨言叹了口气,道:“家母痴迷医术,不惜以身试药,生下舍妹便过世了,而舍妹也因此体内积存许多毒素,从小到大药就未曾断过,小时候有好几次都几乎殒命,长大后好不容易身体好些,却未料到突遭横祸……” “她能活至如今已经是个奇迹了,想必你花费了不少心血。”温衍低叹道:“她体内的毒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若一直维持现状,并不会死,却也醒不过来,可一旦打破平衡,极有可能便一发不可收拾,毒素攻心而死。” “正是如此,”简墨言道:“我不敢下手解毒,不知温庄主可有办法?” 温衍答道:“我也没有万全之策,最多只有五分把握。” 简墨言扶着床头,手指用力收紧,显见十分挣扎的模样。 温衍见状安抚道:“清除所有毒素恐怕并非一朝一夕可完成,简先生不妨先好生思量再决定罢。” 简墨言长叹一声,颔首:“不知你们打算何时离开此地?” 柳钟意闻言道:“应当还有一段时日。” 温衍点点头:“简先生可以先将令妹从前中毒和用药的情况写予我,过几日我将药方送来,用与不用,你大可自己决定。” 简墨言抱拳一礼:“如此……感激不尽。” 三人在屋中待到简墨言寻来纸笔,将情况悉数写了,交给温衍,正欲告辞离去,却听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简墨言开了门,见外面竟是谢橪,连忙按教中礼数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教主。” 谢橪颔首,示意他起身,“钟情的身体如何了?” 简墨言神色不动,淡然道:“想必教主也十分清楚,不必属下赘述。” 谢橪凝视他片刻,见他面色不改,便轻哼了一声,不再多问,勾起一点笑意,向温衍同柳钟意道:“今日恰逢云川的春元节,也算是个热闹的日子,两位可愿到青凝城一观?也可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柳钟意按下心中的疑惑,答道:“那便多谢教主了。” 谢橪笑道:“对了,我还未询问你们打算在这待多久,不如就住在教中,想必钟情也会十分高兴。”说罢,他微微转过眼眸,望向柳钟情,恰逢那人也看过来,目光微冷,犹如刀锋一般,不由得脸上笑意更浓。 柳钟意看在眼里,越发确定事情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面上却是不露,牵起唇角微笑道:“我也十分想念哥哥,教主愿意让我们住在此处,当真感激不尽。我们还有些东西留在青凝城的客栈中,这次下山恰好能取回来。” 谢橪颔首:“那我们用过午膳便下山如何?” “好。” 四人别过简墨言,离开了石屋,在鸣沙教中吃过午饭便穿过铁索桥从伴星岭往山下去了。 路上谢橪同他们简单的说了些关于春元节的事情。春元节是云川特有的节日,因云川的环境特殊,仲春至季春都是瘴气多发的时节,最初人们便在此时祈求瘴气消散,无灾无病,久而久之,渐渐衍生了春元节,而原本单纯的祈福远离病痛也变成了人们在这一日许愿的习俗。 每逢春元节云川的大小城镇皆是张灯结彩,有彻夜不灭灯火以驱邪的习惯,故而坊市间多有卖些彩纸灯笼,晚间看去,花灯如昼,十分绮丽。 因没什么要事,下山时也是缓行,到达青凝城时已然是傍晚时分。 谢橪带着三人到一间酒楼尝了些云川当地的特色菜式,入夜之后,从酒楼上凭窗而望,便能见着街市上一片灯光花火,游人如织。 待得从酒楼上下来,便已置身于那灯火之中,只见沿途有不少小摊,摆挂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物品,诸如花灯、挂饰、用于辟邪的小物件等等。 街市上十分热闹,柳钟意平时并不怎么上街,记忆中如此热闹的景象皆是小时候逢年过节时,哥哥会拉着他穿过熙攘的人群去购置些应景的物件,此时他站在人群中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般。 柳钟情似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握着他的手,如同小时候牵着他一般,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好在此时人们都顾着热闹,也并未注意什么。 柳钟意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扣紧了他的手指。 谢橪看在眼里颇有几分不满,开口凉凉道:“此处人多,的确容易走散,若是不小心被人流冲散,我们便约定在街口那棵祈愿树下相见如何?” 柳钟情见他这番神色言语,难得没有露出冷色,或是因为眼下气氛实在太好,便未曾出言嘲讽,反倒微微勾了唇角,拉着柳钟意往前面走去。 柳钟意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一面问道:“祈愿树是什么?” 柳钟情不怎么在意的答道:“街口的一棵古树,据说长了上千年,云川的人都说那棵树有灵,在树下许愿若是被树灵听见了它便会帮你实现,不过只是传说罢了,哪有这般灵验的事。” “嗯。”柳钟意颇为同意的点点头。 若是愿望当真那么容易实现,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伤心失意? 他们在前面走着,后边谢橪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慢慢跟上来,面上颇有些怅然若失的意味。 温衍略等了等他,淡笑道:“教主何事如此出神?” 依着柳钟意所言,柳钟情对谢橪怀了恨意,谢橪的心思也并不简单,然而观他此番的神色,却似是付了真心的。 谢橪倒也不避讳,道:“我甚少见到钟情露出笑容,此时见了,却不是对我,自然黯然神伤。”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戏谑,像是搬了戏文中的情词一般,温衍听了,只是笑笑,也未打趣他什么。 走了一段,只见前面两人停了下来,却是在一个木雕摊子边上。 那摊子上的木雕最大的有半人高,是只雕工精致的花瓶,虽然个头不小,上面的雕花却是精细得连刻出的花瓣都有重叠的层次。除却大的物件,摊子上还有些木头雕成的簪子,环佩,剑坠……小物件的雕刻更是细致入微,纵然只是木制,看起来也丝毫不比那些珠玉差。 柳钟意之所以停下脚步,倒不是被那些东西吸引了目光,而是见那摊主正拿着一柄小刀飞快的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那刀锋在灯火在闪闪烁烁,十分耀目,摊主的手法更是娴熟无比,甚至快得让人有些眼花。 虽然那摊主看起来只是个毫不出挑的平凡男子,连头发都已经花白,但难保就是什么隐世高人。 柳钟意原是想观察一番他的刀功,然而看着看着竟有那么几分走了神,忽而想到若是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能不能也像这样街头摆个摊子,刻刻木头,平静安然的便过去一天—— 杀手总是不能做一辈子的,待有一日他的手不稳了,剑不够快了,也就做不下去了。 不过……大多杀手都是没有一辈子的。 柳钟情见他对着摊子发呆,下意识把他当作小孩习性惯着,以为他是喜欢那摊子上的东西,便道:“小意,你可是看上了什么东西?” “嗯?” 柳钟意这才察觉自己思绪飘得太远,正想摇头,却听柳钟情道:“这摊子上的东西都是用云川的一种特殊木材雕刻的,这木头有特殊的香气,可以安神,当地人还说有辟邪的用处,你若是喜欢,不如买一个小玩意带在身上?” 柳钟意听着便知道他仍是将自己当孩子宠着,不由渐渐微笑起来,却摇了摇头,道:“太香了。” ——这样的东西带在身上,极容易暴露目标,对于他来说,并不安全。 柳钟情不知他这番心思,只以为他不喜那香气,便有些遗憾的作罢,同他一起继续沿着欢闹的街市走了下去。 不一会走至一个摆卖小吃的摊子前,只见那摊子上的虽是些普通吃食,却都被别出心裁的做成了各种形状,诸如刚蒸好的馒头,大约是除了面粉外添了些其他材料,竟有淡黄,淡紫等等颜色,还被捏成了白白胖胖的兔子形状,看起来十分可爱。一旁的发糕切成了梅花状,而拉丝糖更是形态各异。 那摊上身材有几分圆胖的师傅正在做包子,混合玉米、香芋等物的包子皮显出不同的颜色,柳钟意在摊前站住,被各色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吸引了目光。 小摊子十分热闹,不少带着孩子来街市的人都在小孩子的缠闹下买下一份吃食,众人拥挤着不时有些推搡。 柳钟意看着各色糕点发了会儿呆,又不愿去同周围吵吵嚷嚷的小孩子抢,回过神来却找不着柳钟情的人影,站在原地等了一阵,便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哥……”柳钟意笑着回过身,却怔住,强收住了原本叫出口的称呼,改口道:“庄主。” 温衍见他收敛了笑容,恢复原本淡淡的神色,不由得心下黯然,忽而想起谢橪方才那句似乎是打趣的话来,颇有些自嘲,却仍是压下那几分黯淡神色,执了他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掌心。 柳钟意抬起手掌,只见那被放在他掌中的是一个系着红绳的木雕小兔子,只有拇指大小,雕工精致,木头散发的淡淡的香气,想是在方才那个摊子上买的。他不由得有些茫然,看了半晌,疑惑道:“给我的?” “嗯,”温衍颔首:“我看你似乎很喜欢那些木雕。” 柳钟意微微垂了眼帘,道:“为什么是兔子?” 温衍见他并无什么欢喜神色,有几分局促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买了个与你生肖相同的,你……是不是不喜欢?” 柳钟意心下一跳,微微咬了唇,平复那多余的情绪,道:“没有,我很喜欢,多谢庄主。” 这般客气的回答,倒不如他一个无心的笑意。 只怕是再也得不到…… 也罢,他亲手断送的东西,也没资格再要回来。 “喜欢就好。” 柳钟意将那木雕小兔子仔细收好,低头的瞬间,却也错过了那人脸上掩饰不住的一丝神伤。 “庄主,你过来时看到哥哥了么?” “没有,方才我在那摊子上买东西时同谢橪走散了,来的时候也只看见你一人站在这里。”温衍见他微微皱眉,便安抚道:“此处人多,走散也难免,我们就如谢橪所说到这街市尽头的祈愿树下找他们罢。” 柳钟意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得点点头:“好。” 温衍看了一眼那拥挤的糕点小摊,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便道:“我去买些东西给你吃,在这别走。” “……” 柳钟意看着他的背影,心下生起些奇怪的感觉,却也说不清是什么。他忘不掉方才听到那人答话时心口微热的感觉,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心了,却还能因为那人的一句话死灰复燃不成? 明明是不被需要的感情,却为何那般强韧绵长,斩不断,也放不下,他理智的希望那人能冷酷些,将那些多余的东西连根毁去才好。 可是看着他居然为了自己挤在那闹腾得让自己都觉得怠懒的人群里,心口却不受控制的泛起温热,暗中希望这一刻长些。 情感不受理智控制,许多时候是人最可悲的地方。 温衍回来的时候,便见他立在原处,面上神色似是有几分茫然,便柔声唤了他一句,将那裹着刚做好的热腾腾糕点的油纸包递到他手里。 柳钟意道了谢,接过来咬了一口,糖糕的甜腻味道在唇舌间弥散开来,香甜温软。 温衍见他捧着油纸包,微微埋下头吃糖糕的样子,不自觉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两人沿着街市一路走着,并无多少言语,气氛倒也安然。走了一段路后恰好到了初来青凝城时投宿的客栈,二人便进去结清了银钱,将原本安置在客栈的东西也取了回来,马匹却不方便带,便与掌柜商量了几句,付了些零碎银两寄放在客栈的马厩里。 被柳钟意连同行李等物一同安置在客房里的蓝色鸟儿见他回来,颇为不满了啄了啄他的手背,爪子挠着原本盛放花生米而如今已然空了的小碟,仿佛在控诉他的失职。 柳钟意将还剩下一点的糖糕放到那小家伙跟前,成功的阻止了它继续往自己手上啄。 离开客栈到达街口的祈愿树下时月亮早已高高悬着,那祈愿树生在河边,树下的人亦是熙熙攘攘,不少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的。而那传说中的千年古树果然不小,巨大的树冠遮掩了一大片天穹。 柳钟意仔细的看过去,并未找到柳钟情的身影,不由得有点不安,人群吵嚷,他便沿着河走了一段,往较为安静的地方避去。 温衍陪他走在河边,开口道:“不许个愿么?” 柳钟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这些。” 温衍淡淡一笑,就立在那飘着几盏河灯的水边,闭了眼,双手合十,并不言语。 柳钟意一怔,看着那熟悉面容上温和的神色,忽而便有那么一点失神,直到见他睁了眼,才蓦地移开了目光。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从见到那人起,似乎就知晓了这几个字的确切形容,从他的眼角眉梢到指尖衣袂,都显得温柔清润。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人也会有恨,也会冷面对人。 即使对陌生人亦是温和有礼的,唯独对自己一人,从来冷淡疏远,纵然仍是从未苛待,却也伤人得很。 柳钟意垂目掩去眸中神色,暗暗自嘲竟是又被他乱了心绪,转身抬步往前走。 温衍不知他心思,也猜不到他为何突然转身离开,只得移步跟了上去。 两人沿河走了一段,人渐渐少了些,走至一条小巷子口时,柳钟意蓦地顿住了脚步,温衍便也停了下来。巷口经过的人多是向着祈愿树去的,也没有谁注意到两个人立在巷子口。 温衍原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听那小巷子中传来低低的人语,若不是身怀武功耳力甚佳,旁的人根本听不清。 温衍凝神去听时,却是怔住了—— “……谢橪,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声音十分熟悉,原本无比冷漠,此时却染上了一丝愤恨,竟是柳钟情。 温衍心下一惊,便听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游刃有余仿佛是猫逗耗子一般。 “我还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好生招待你的亲人,你却来质问我?” “我五年前就说过了,小意并不是我亲弟弟,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你要报复冲着我来便好!” “钟情……你总是如此,我真想狠心毁了你。”谢橪声音微微低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沙哑。 柳钟情沉默许久,才冷笑道:“你已经毁了我。” “……呵。” “武功全失,变成你的玩物,任你摆布,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不如给我一刀来个痛快。” “……那我如何舍得?” “放开!” “当真要我放开?你莫忘了,红线发作的时辰就快到了。” 话音落下,那面安静了半晌,才听柳钟情低声道:“……当真可笑。” 柳钟意紧紧握拳的手上掌心已经掐出了鲜血,温衍覆上他的手,将那手指一根根展开,感觉到他全身冰凉,甚至轻轻颤着。 柳钟意摇摇头,一言不发,放轻了脚步往回走。 温衍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也未挣脱,只是一味的往来的方向走,直到靠近熙攘的人群,才停下,站在无人的滴水檐下,一动不动。 “钟意……” “让我……冷静一下。” 柳钟意靠着外墙,微微闭目,再度握紧了手掌,鲜血顺着指缝一点点渗出,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第18章 残宵犹得梦依稀(上) 一直待到柳钟情同谢橪来到祈愿树下,柳钟意都没有说话,那两人来后,他却收敛了情绪,倒也没有强作欢颜,只是表面上已然平静。 此时月已西斜,谢橪便领着他们到城中一处休息,此地表面上是间普通得很的客栈,实际上却是鸣沙教在城中一个收集消息的据点。 回房时柳钟意拉住了柳钟情,如同小时候一般,只是轻轻扯住衣袖的一角,带着一点依恋讨好的意味。 柳钟情却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他。 “哥哥……”柳钟意轻声唤他,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一分一分握紧那片衣袂。 “小意,”柳钟情心中柔软起来,抬手轻抚他的眉眼,微笑道:“怎么了?” 柳钟意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乌黑的眼瞳里满溢着无法言语的神色。柳钟情对上那目光,心中莫名的微微酸疼起来,对视的几个瞬间,像是能心灵相通,感觉到他藏在心里沉默的情感。 这种无法言说的感受,旁人是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半晌,柳钟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哥哥早些休息。” “好。”柳钟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有些不舍的转身去了。 柳钟意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进了屋,阖上房门。 温衍坐在桌前翻了翻从原先的客栈里取回的包裹,见他过来,便开口道:“手给我。” 柳钟意有些疑惑,却仍是照做了。 温衍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另外一只。”说着自己拉起了他弄伤的手掌,从桌上的一个小铁盒里沾了点药膏,用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抹匀。 那药膏温润细腻,抹上伤口之后除了开始有一点刺疼,几乎没什么痛感。 柳钟意没料到他这番举动,下意识的想要把手抽回来,温衍却捏着他的手腕,半分也不松开。 柳钟意手掌僵硬的任他处理完了伤口,道:“多谢庄主。” 温衍沉默片刻,才道:“钟意,我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何况,纵然钟情并非你亲哥哥,也并不影响他真心待你。” 柳钟意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并不是为这个。也许血缘关系确实很重要,但这世间有人抛妻弃子,有人兄弟反目,哥哥待我远胜他们许多,没有血缘又有什么要紧的?” 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眉头蹙起,望着那人,喃喃道:“只是……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也不会离开,如果……” 柳钟意并没有说下去,温衍却懂他的意思——无非是自责,觉得现今的一切,皆是因为那不应有的情爱一念。 五年前他一样恨柳钟意萌生那般的爱念,但时间冲淡一切之后,他也看清,情爱并不由己,否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爱恨纠葛。情之一字是很复杂,但也不过是心中一念,由心而生,故而只随心而变,大约是世上最不可强求之物。 他想,若是柳钟意可以选择,也绝不会愿意喜欢上他的。 若是他可以选择,他倒情愿自己一开始喜欢的,便是柳钟意。可惜那时钟意在他眼里终是个孩子,怎能令他生出爱恋之心?若他们相遇得晚些,也许结局便有所不同。 只可惜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温衍暗叹一声:“你不必如此自责,若我猜的不错,五年前钟情所爱之人便是谢橪,他对我说过,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否则,你以为他为何会愿意与我立下婚契?”略微顿了顿,他接着道:“我想这也许同他今日所说的‘报复’有关,就连五年前的事,也许都有隐情。” 柳钟意收拾了情绪,道:“何以见得?” 温衍道:“我记得上次你说过,我同钟情其实有些地方很相似,比如说,在感情上完全不接受别人强加的意愿。那你觉得钟情是否了解我?” 柳钟意略一思索:“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实际上却将你视为好友,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同不了解的人为友。” “嗯,”温衍微微颔首:“我也是那日听你说起才想到,他若知我,自然也该知道这一纸书信不能让我接受你,反倒会令我生气,他从来为你着想,又怎会做这样的事?” 柳钟意蹙了眉头:“但那封信的确是哥哥所写,除非……”他略微顿了顿:“那封信实际上是写给其他人看的。” 温衍沉思片刻,从包裹中取出一个细小竹筒,递了过去。 柳钟意在他的示意下拧开竹筒,从中取出被仔细卷起的一张薄纸来,扫了一眼,正是五年前钟情留下的那封书信,不由有些微讶:“庄主还带着?” 温衍淡淡道:“只是觉得也许有用罢了。” 柳钟意颔首,他当年实际只读了个大概,如今细细看来,那封信中所写明面上是逼着温衍同他立婚契,言语间却透着疏离,似是暗中撇清关系一般,思及柳钟情今夜那句‘你要报复冲着我来便好’,他隐约觉得那人或许是知道会有其他人先看到这封信,才如此写。而柳钟情所说的没有血缘关系之类,并无证据,也许只是对谢橪的谎言。 柳钟意一字一句的看完,细思一阵,忽而心中一动,拿起案上搁置的笔,沾了点墨,在纸上圈出了几个字。 温衍正有些疑惑,却见他原本稳得很的手慢慢的颤抖起来,待圈完最后一字,已是握不住笔,任它摔落在桌上,溅开一片墨痕。 温衍一字字看去,只见那些被圈起来的字赫然连成了一句话—— “祸事在身,此去长离,至亲年幼,托付于汝。” 温衍不由得怔住,“这是……?” 柳钟意低着眼帘,声音干涩:“我与哥哥之间秘密的读信之法……以前,是他去出任务时为了信落在旁人手中不透露机密内容所想的法子……我、我当时真的没想到……” 五年前他看到那封信时满是心事被说破的震惊,面对那个人的质问,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拼命的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何时对哥哥流露过这深深压在心底的感情,自然更不可能想到这封信真正的解读之法。 温衍听了他的话便已彻底的串连起了这一切,当年柳钟情应是因为什么原因招惹上谢橪,为了不带累他和柳钟意,必须离开,故而写下这封信。柳钟情是知道谢橪必然会看到,所以才如此写。而那人分明也计划好了,知道他必然会生气,质问柳钟意,便能借此让钟意看到这封信。只是没想到,柳钟意竟是当真对他生了情意,故而完全没有对信的内容产生疑惑,自然也就没有用那种方式来解读。 柳钟情算准了一切,却唯独错计了感情。 这五年阴错阳差,仅仅是误会一场。 “是我不好……”柳钟意低着眼帘并不看他,用力咬住了嘴唇。 温衍摇摇头,将那薄纸收起,柔声道:“不怪你,纵然当年读出了这句话,没有线索我们依旧寻不到钟情。” 更何况,因为这个误会而被错待的,正是柳钟意自己。就算是因他有所疏忽,这样的代价,也实在过于沉重。 柳钟意仍是低着头,没有言语。 温衍见状略一思量,道:“现下不妨先弄清楚谢橪与钟情之间究竟有何恩怨,再做打算。” 柳钟意眉头一皱,眼里终于又有了些神采,沉思片刻,取来茶水,用手指沾着在桌上画了个图案—— 像是古雅的云纹,却又多了一分飘逸。 “这个图案,你可见过?” 温衍凝眉细思,这图案分明有些熟悉,他十分确定曾经见过。 柳钟意解释道:“这是哥哥肩膀后面的标记,他既然提到血缘关系,我猜应是与身世有关,只是哥哥记不清从前的事,自然不可能自己说出,若谢橪发现什么,可能是与这标记有关。” “我定是见过的,”温衍微微闭目,忽而想起一个画面,心下一跳,道:“是那个玉佩!” “什么玉佩?” “那时你看不见,我们去见袁前辈时,他曾取出三枚不同的玉佩,其中一枚玉佩上的花纹就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想通这一点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好解释,温衍道:“若我猜的不错,那三枚玉佩上的不同纹样都是象征三人身份的,依照袁前辈所说,原本是打算将那枚玉佩赠与云征遥,那么,那图案必是跟云征遥前辈有关。” 柳钟意看着桌上那逐渐风干消失的图案,也明白温衍话中的意思—— 依照年纪算来,柳钟情很有可能是云征遥的孩子,而他与谢橪之间的恩怨,也变得一目了然。当年游云三杰在打斗中杀死鸣沙教的前任教主,而后来云家被灭门,正是鸣沙教报复的开始,便是说这二人之间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他虽然猜不到这两人是如何认识,但透过种种痕迹也差不多能猜出五年前柳钟情几乎不留下任何讯息的突然离去,大约是因为被谢橪寻到了踪迹,为了不带累他们,才扔下那样一封引人误会的书信。 “钟意,”温衍低声唤了他一句,道:“我觉得,或许你与钟情,实际上是亲生兄弟,他对谢橪说不是,当年也不带你离开,反将你留下,正是为了不让谢橪产生怀疑。试想若他带你走,岂非暴露了害怕谢橪对你不利的心思,谢橪反而会对他的说辞生疑。” 柳钟意点点头,当年柳钟情那么做,表面上看来是将他留下不顾,甚至有些放任谢橪施为的意思,实际上却是保护了他。 温衍接着道:“还有你后肩上的伤疤,虽然你不记得是如何来的,但也许正是它掩盖了原本的标记……而且,极有可能是那时云家的那场大火留下的痕迹。” “无论是也好,不是也罢,哥哥在我眼里永远是我哥哥,谢橪如此对他……我定要找机会带他离开。”柳钟意心绪难平,虽然面上维持着平静,却难以克制的握了拳,掌心的伤口一阵刺痛。 温衍低叹一声,掰开他的手掌,只见那伤口果然又开始渗血。 柳钟意听着他那声叹息不自觉的心中一紧,仍是有几分僵硬的抽回了手,道:“是了,庄主,你可知道谢橪所说的‘红线’是何物?” “大约是一种蛊毒,从前曾听过,只是目前我仍不能确定,毕竟钟情不肯让我诊脉,”温衍沉吟道:“待过几日我将简墨言所托的药方写出,去寻他时借机问问好了。” “嗯。” 第二日四人在青凝城中闲逛一阵,待到吃过午饭才回了慕月崖。 一路上柳钟意时时将目光凝在柳钟情身上,片刻不离的跟着他,柳钟情倒不觉有什么,只道他仍是小时候那般有些黏人,心中柔软一片,面上便也有些许笑意。 柳钟意清楚他是不愿将自己和温衍卷入鸣沙教的事情中,故而对所有的一切不出一言,心中却越发因此而难受起来,恨不能立刻带他离开此地。然而他也清楚,鸣沙教立于云川多年,根深蒂固,若想在其眼皮底下安然离开,恐怕不那么轻易。柳钟情被谢橪废去武功,他同温衍二人势单力薄,面对这样的形式,须得从长计议,决不能轻举妄动。 谢橪武功极高,这一点在那片花林之中他便已经察觉,那时他与温衍收敛气息,却仍旧被他发现,可见他武功在他们二人之上。而鸣沙教一向武功与蛊毒兼修,谢橪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甚至可能是他们离开此地的最大阻碍。除去谢橪,鸣沙教诸人也同样须得计较在内,比如眼下他们身边便跟着四五个影卫,虽没有现身,但若是仔细聆听,还是能听到细微的动静。 柳钟意默然收敛了神思,知道目下不应妄动,便暂且放下了这心思,一心牵着柳钟情去了。 从伴星岭踏上铁索桥回慕月崖时,柳钟意看着那桥上四道手臂粗的锁链,手指抚上藏在袖中的匕首,若有所思,只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回到鸣沙教总坛后,安然无事的待了几天,柳钟意自是常常陪着柳钟情,温衍借着空闲反复将写给简墨言的药方谨慎修改了许多遍,这才寻了个日子去找那人。 因事前同谢橪说过,路上的巡逻侍卫也没有阻拦,温衍到简墨言住处后将药方交予那人,便借机询问了“红线”之事。 简墨言虽有所犹豫,但似是念及药方之事,不好拒绝,终是将关于“红线”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谢橪所说的“红线”其实是一种极霸道的蛊毒,却也因为十分特殊,故而有了这么一个婉约缠绵的名字。红线蛊又被称作情蛊,传言是一对恋人为了证明彼此的感情坚贞不渝而制,中蛊之人无名指上会显出一道红痕,酷似绕指的红色细线,若是离开情人,每夜子时便会蛊毒发作,心痛难忍,而那道“红线”则会流出鲜血;若是生出背叛之心移情他人,或者恋人死去,则会毒发身亡。 然而最重要的是,正因为制蛊者为的便是证明彼此感情的不渝,所以红线蛊并无解药,后人多番探寻,也只找到转移之法罢了。 温衍不由得心下叹气,其实知道这些后,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好猜得很。在他看来,谢橪实则并非是虚情假意,而柳钟情虽对那人不假辞色,却也并非无情。两人认识之初许是毫无芥蒂真心相爱,只是后来谢橪发现了连柳钟情自己也不知的身世——那个标记的位置在后肩,若非柳钟情受伤或是两人肌肤相亲,几乎没什么可能被发现。待谢橪知道这一事实的时候,两人或许都已在情爱之中泥足深陷……后来种种,皆是爱恨交织彼此折磨,依照柳钟情的性子,必然是宁肯快刀斩乱麻,而谢橪,分明是不可能轻易放过他的人。 因同简墨言多聊了些关于医术之事,两人说起这个颇为投机,温衍不觉待得晚了,回到在鸣沙教暂住的院子时已然入夜。 柳钟意见他回来,便问道:“如何?” 温衍将红线蛊的作用大致说了,柳钟意听罢,沉默一阵,问:“可有法子解?” 温衍将他有些紧张的神色望进眼里,略微顿了顿,道:“自然是有的。” 他其实并不擅说谎,柳钟意看出些端倪来,皱眉:“当真?” 温衍不由得一笑,淡淡道:“这世上哪会有无解的毒药?所谓无解,不过是尚未寻出解法罢了,你尽可放心。” 柳钟意倒也想不出他须得骗自己的理由,便微微颔首,转而道:“这几日我暗中观察,发觉此处的防卫看似稀疏,实则十分严密,尤其是高处有瞭望楼,一旦某处出事,那里看得清清楚楚,要离开并不容易。” 温衍应道:“今日我去简墨言那里时也遇到好几队侍卫,鸣沙教确实算得上守卫森严。” “而且我也发觉哥哥一般都不会离开总坛的最上一层,其实是被谢橪软禁着,”柳钟意蹙起眉来:“此处的防卫由上至下逐渐减弱,而要离开必须通过铁索桥,哥哥似乎只有在去简先生那里时才被准许离开顶层。” “你的意思是趁那个时机动手?” “嗯,那处离铁索桥最近,且有花林遮掩,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钟意沉声道:“我寻不到其他破绽,也只能冒险一试。若是平安过了铁索桥,便斩断桥上铁链,这样鸣沙教的人要追来就难了许多。” 那处铁索桥原是为了防止敌人侵入所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必要时切断以保证鸣沙教总坛的安全,而柳钟意这个方法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反将他们困在慕月崖上。 温衍道:“只是不知那铁索可是用特殊材料打造?” “来时我用匕首悄悄试过,要斩断应当并非难事。”柳钟意道:“只是就算下得了伴星岭,要离开云川也得费一番功夫。” 温衍思索一阵,道:“不妨走水路。我记得青凝城中那个店小二曾经说过顺水而下便能抵达韶洲,我们走时应是晚春初夏时节,雨水丰沛,船速也快,若能到碧陵派暂避一阵再回中州也好。” 柳钟意眸子一亮,点点头,道:“那这段时间寻个理由下山探听一下地点。” “嗯。” 柳钟意望着他,低声道:“庄主,我为了哥哥自是可以生死不顾,但是……” 温衍明白他要说什么,打断道:“钟意,这些话,莫再说了。” 柳钟意沉默片刻,应道:“好。” ☆第19章 残宵犹得梦依稀(下) 两人大致定下计划后便开始在暗中做些准备,诸如寻找合适的船只,确定碧陵派的具体位置等,下山都是借着游玩的由头。正如柳钟意猜想的那般,柳钟情几乎不离开鸣沙教总坛的最上层,谢橪道是他身体需要多些静养故而不能同去,柳钟意虽知道那实则是软禁,却不能当面拆穿,只能假意相信。 在鸣沙教待的这些时日,虽然怀着心事,然而能时时见着柳钟情,且温衍待他甚是温存,柳钟意竟不觉得如何难熬。虽然心里也知道那人大约只是同自己一般逢场作戏,自己是绝不该沉溺的,但有时仍会因那人自然而然的亲密而被迷惑,仿佛是知道自己身在梦境,却仍旧看着自己一点点的沦陷下去,无法醒来。 转眼过了一月,时至晚春,山中的花林却依然毫无败色,繁盛绚烂。 柳钟情去简墨言处拿药那日,谢橪如同上次一般去处理教中事物,并未陪同。 柳钟意见状暗中松了口气,桌下手轻轻扯了下身旁人的衣袖示意。温衍回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顺带将他那只正打算收回的手牵在掌中,握住。 这一个月来因为假扮恋人的缘故,柳钟意对这样的身体接触已经没了初时下意识的抵触,见温衍很是自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便尽量忽视心底的异样,甚是配合的由着他。 久而久之,像是回到从前一般,对那相触的温度渐渐生了些细微的依恋,纵然同榻而眠也不必再借着药物入睡。 虽知道那浅淡的温度正如残宵一梦,醒时无痕,过了今日大约便不再有,纵然那份心思确是淡了,却仍生了留恋,任由那人将他的手拢在衣袖下,不着痕迹的握着。 二人同柳钟情去简墨言那里取了药后,待要离开,柳钟意趁简墨言不备点了他几处穴道,那人顿时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柳钟意见他面露惊异之色,低声道:“得罪了,简先生,这穴道一个时辰之后自然便能解开。” 柳钟情见状也是一怔,望着他:“小意……” “哥哥,我都知道了,”柳钟意并未如何解释,只是用最简短的言语一略而过,他相信柳钟情必然是能听懂的,“我们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同我走么?” 柳钟情只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神色复杂,一时没有开口。 半晌,柳钟意微微抿唇,垂了眼帘道:“若是哥哥不愿意,我自是不会勉强……” “不。”柳钟情摇摇头,眉头微蹙,“这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也试着逃走,却被谢橪废了武功……”他面色一冷,顿了顿,道:“我只是担心要离开并不那么简单,不想你们为我冒险。” 柳钟意蓦地抬眼望定他,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若我任由哥哥待在此处,便永远不能安心。” 柳钟情闻言沉默下来,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心下既欢喜又苦涩,片刻,道:“小意当真长大了。” “哥哥……”柳钟意覆上他的手背,轻轻的应着,却不再说什么。 柳钟情叹了口气,最是受不住他这副样子,道:“好,我随你们走。” 三人离开时柳钟情回头看了简墨言一眼,略一斟酌,将原本简墨言交给他的两个药瓶放在了桌上。 简墨言一愣,似是想说什么,无奈穴道被封,无法言语,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连日来温衍同柳钟意二人已经探查清楚这附近暗哨的分布,也摸清了巡逻侍卫的规律,故而带着柳钟情穿过花林时并未遇到多少阻碍。 然离开了花林,转过一道险弯,走在最前边的柳钟意蓦地停了下来,微微抬手示意他们前方有人。 那人就站在铁索桥边,背对着他们,仿佛正在看云海,一袭玄色衣裳在朦胧的山雾中衣袂飞扬。 相隔不远,那人的身影看得也十分清楚,赫然就是说自己去处理教中事务的谢橪! 此时要退回去也来不及了,柳钟意可以肯定,以那人的武功,定然已经觉察了他们的气息。 果然,只听谢橪轻笑了一声,仍是背对着他们,开口道:“既已来了,何不上前来?” 柳钟情神色冰冷,却甚是从容的走到他身边,拦在柳钟意同温衍身前,静静与那人的背影对峙:“你如何发现的?” “我并未发现什么,”谢橪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道:“只是直觉罢了,过了这么久你仍是学不乖,一有机会便想逃走,钟情,这是第几次了?” 柳钟情勾了唇角,冷笑道:“我记不清了。” “最开始你逃走的时候被我抓回来,我每次用蛊毒把你折磨的昏过去你才能安分一阵子,如此多了几次,你身子不好,经不起我折腾了,我便种下红线蛊,废掉你的武功……”谢橪带着一点笑意,道:“你说,这次我是不是该挑断你手足经脉,让你……永远都走不了?” “你——”柳钟情似是被他激得动了怒气,往日时时折磨他的痛苦似乎连身体都还存有记忆,他指尖不自觉的轻颤,看着那人面上的笑意,半晌,道:“我柳钟情纵然是死,也绝不愿做那笼中鸟,你想毁了我,不妨彻底一点。” 言罢,他移开一步,立到崖边,稍稍一动,便会坠下深渊。 谢橪蓦地变了颜色,这些年,无论如何对待,柳钟情从未流露出求死之意,从来说得都是恨不能将他杀了,千刀万剐,他自然也没料到这人今日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橪,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遇见你。” 柳钟情说着,重心偏移,眼睛望着他,身体却倾倒下去。 那眸子似有魔魅,谢橪一瞬不瞬的看着,竟不能移开目光。 “哥哥!” 耳边响起柳钟意的惊呼,谢橪仿佛这才从迷梦中惊醒,同那人一样伸手去拉他。 然而就在他快碰到柳钟情的衣角时,柳钟意竟是回手一挡,藏在袖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握在手里,直直刺向谢橪胸腹。 谢橪收势不及,又不肯收手,只一侧身,那匕首在胸口划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然而他依然没有碰到那人的衣角。 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般,柳钟意出手的瞬间,温衍足尖在峭壁上借力一点,一手抱住柳钟情下落的身躯,凌空越到了铁索桥上。 “钟情……”谢橪收回手来,按在胸口的伤痕上,望向桥上那人,沉声道:“你方才……骗我。” 柳钟情挑了眉梢,眸中霎时锋芒毕露,勾唇冷冷道:“兵不厌诈。” 谢橪微微抿唇,抽出挂在身侧的长刀,抬手向柳钟意劈去。 柳钟意执匕首与他过了几招,飞退至铁索桥上,谢橪见状并未立刻追上来,只是取出怀中的传信烟火点燃。 三人在桥上只见一点微光冲天而起,随即是一声爆响。 “快走,”柳钟情道:“莫等鸣沙教的人赶来。”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桥那端时,谢橪追了上来,身法快如鬼魅,前推的双掌运足了气劲,掌心隐隐泛起一点暗紫色。 柳钟意回身要与他对上,柳钟情蓦地拉了他一把,喝道:“不可,有毒!” 柳钟意猝不及防,被他推到身后,只听一声轻响,竟是柳钟情硬生生接下了谢橪双掌!两人手掌相对,隐隐之中气劲流转,谢橪脸上满是惊讶之色,而柳钟情则是脸色苍白,嘴唇咬出了鲜血。 “哥哥!” 柳钟意惊呼一声,却被温衍拉住,不能上前。稍稍定下心神,方才反应过来此时若是强行分开那两人,后果反倒可能更加严重……只是,柳钟情武功早已被废,怎能受住谢橪这力道强劲的一掌? “钟情……”谢橪看着对面那人越发惨白的面色,沉声道:“你疯了?”他现在想要收掌亦来不及,柳钟情为了化解这一掌的力道,竟然将掌力沿筋脉分散至四肢百骸,且他又无内力相抵挡,一个不慎,便会筋骨俱碎。 柳钟情没有出声,死死咬着下唇,忍耐着那气劲在身体里强行运转的剧烈疼痛。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那掌力在身体里运行一周,柳钟情才开口,一字字道:“谢橪,你记住了,你我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谢橪皱着眉头,来不及分辨那眼眸中的神色,借着此刻的契机力道一吐,将人震开。 柳钟情内力虽失,但招式与身体的敏捷度仍在,借着他这力道翻身落在了铁索桥那端的悬崖上。然而还未站稳,他便支持不住软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去看看哥哥如何了!”柳钟意对着温衍低喝一声,转身迎上谢橪的杀招。 温衍奔至柳钟情身前,将人扶起,用了些内力护住那人心脉,随后探了探脉搏,发觉他脉象十分虚弱,还有些奇异之处,虽一时不能细察,但还不至于性命垂危。 他刚刚松了口气想要告诉柳钟意不必过于担忧时,却听身后接连着传来好几声清脆震响,恍若碎玉断金一般! 回头,只见柳钟意翻身斩断最后一根铁链! “钟意!” 柳钟意原想借机拉住这边的小段铁链攀上来,却被谢橪一刀截住,二人刀刃交锋,各不相让,终是一起攥着对面那根急速下落的铁链坠下悬崖。 温衍在峭壁边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人攀着铁链落入重重雾气之中,却因隔着一段距离什么也做不了,伸出手,透过指缝的尽是山间冰冷的雾气。 茫茫雾霭遮蔽了视野,只听山崖之间传来轰然裂响,想是那两人为了避免身体随铁链落下撞上山壁所发的掌力,随后便听柳钟意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雾气中递了出来,却只得一字—— “走!” 温衍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回想刚刚柳钟意让他去看柳钟情伤势的一瞬,那人微垂了眼帘,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分明是早就做好了这种打算! 此时他只能走,铁索桥已断,两峰之间的距离纵是绝世高手亦难以横越,他救不了柳钟意,等在这里,也只能等到鸣沙教的追兵。 温衍看了看怀里昏迷着的柳钟情,微微闭上了眼。 钟意……钟意,你当真是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一点退路……! ☆第20章 玉珰缄札何由达 “如何,他说了么?”谢橪放下茶盏,垂目看着僵硬跪在脚下的狱卒,语气平淡。 “回教主……没有。”那狱卒低着头,战战兢兢的答道。 “哦?”谢橪抬手轻轻按上胸口已然包扎好的狭长伤口,挑了眉梢,“我给了你两个时辰,随你用什么方法,你还问不出话来?” “是……属下用上诸般酷刑,他也不出声。” “废物。”谢橪低斥一声,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由狱卒领着走入鸣沙教的暗牢,只见那青年双腕被铁链锁着缚在木架上,身上尽是用刑留下的伤痕,鲜血浸透了衣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一旁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刑具,鞭子、烙铁、长针……而那人明显已经被折磨得昏死过去,连有人接近也毫无反应。 谢橪微微蹙眉,抬手示意,狱卒立刻抬了一小桶盐水,泼在那青年身上。 伤口沾上盐水,剧痛立刻侵入身体,肌肉无法自控的抽搐绷紧,柳钟意动了动,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了头,见来人是谢橪,又闭上眼。 落下去的时候他便料到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松开铁链坠下山崖,二是被这人生擒,他原本是不打算落在这人手里的。然而松开铁链的瞬间,谢橪却伸手抓住了他,冷冷道:“这样便死,你想过钟情会如何么?!” 自然是想过。 只是他不是打算去死,只是想拼着一线生机,活着逃走。 没想到谢橪竟出手要救他。 脉门被制,无法用力,他只能任由那人带着自己沿铁链攀上悬崖带回了鸣沙教总坛。 不过倒是可以确定,或许是顾念柳钟情,谢橪对自己并无杀心。 谢橪看了他一阵,示意那狱卒退下,这才开口道:“柳钟意,说出你们原定的路线,我便放过你,如何?” 柳钟意睁开眼,却并未看他,也不答话,只是望着别处,眼底一片淡漠。 谢橪见状并不生气,忽而想起什么,转到他身后,道:“这世上钟情唯独看重你,我始终想不明白,他明明对我说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却为何待你如此上心。” 柳钟意似是被他的话所惊,挣动一下,喃喃道:“你说什么……” 谢橪勾了唇角,在他耳后低低道:“他说,你们不是亲生兄弟。” 柳钟意双手紧攥着刑架,声音微带颤抖的斥道:“你胡说!” “钟情向来不喜欢对我说真话,不过,我现在倒是可以看看,这次他究竟有没有骗我。”谢橪说着,撕裂了他身后的衣衫,只见后肩处皮肤光滑,除去此时刑架磨出的血痕之外,并无任何其他痕迹,不由得挑眉道:“看来这次他倒真的没骗我。” 柳钟意侧过脸来,似是想看清他的表情:“你怎么能断定……” “鸣沙教的事情你们不是查得很清楚了么,我之所以恨钟情,是因为他便是云征遥的儿子!”谢橪冷声道:“云家人后肩都纹有标记,我想,你也应该看到过。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 柳钟意咬着唇,没有再言语。 谢橪见状悠然一笑,绕回了他面前,道:“你没有责任去袒护他,告诉我,我一定遵照承诺放了你。” 柳钟意偏过脸,低声道:“不……” 谢橪深吸了一口气,随手从墙上捡了根鞭子,抬起他的下颌,诱道:“值得吗?” 柳钟意似是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半晌,仍是倔强的抿了抿唇。 谢橪轻哼一声,扬手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那力道不同于狱卒,甚是强劲,打到身上撕破了衣衫,皮肤也立刻红肿出血。随着衣衫破碎,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并不如何起眼,谢橪却俯身捡了起来—— 那是一只雕工精致的木头兔子,拇指大小,系着一根红线,原本显是被细心保存,此时却已沾染上一点血迹。 柳钟意看着那样东西愣了愣,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谢橪春元节那日看到温衍买这东西,此时见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轻笑道:“你对温庄主,想必是十分情深意重,却不知,他对你如何?” 柳钟意微微垂目,不答。 谢橪了然道:“说起来,你们的事情我不巧略知一二,钟情写的那封信我也曾看过,柳钟意,你这又是何苦,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柳钟意咬了咬下唇,道:“他待我很好……” “当真?”谢橪轻笑:“他喜欢的是钟情,对你,只是无聊时的一点消遣罢了,钟情回到他身边之后,他还会再对你这个替代品有所垂怜么?” 柳钟意摇头,轻声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在对谢橪演戏,却唯独这一句是真的。温衍的确不会将他当作替代品,他们之间所有一切只不过是刻意为之的一场戏,镜花水月一般虚假。不可否认的是他却确实在那人刻意的温柔之下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因而止不住的心生向往。虽然知道……都是假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变成真。 他确实想要那人的温柔相待,却并不像谢橪暗示的那般心生嫉妒,毕竟早就不再指望那虚假的做戏会成真,连一点点期望都已经磨灭,即使能感觉到温暖和欢喜,也都笼罩着无望的阴影。 就像明知道是在做好梦一般,看似身在其中,其实,置身事外。就算暗自希望过这梦境再长一些,却没有期待梦境会成真。 谢橪并未错过他神色间的一点落寞,毫不放松的接着道:“他若当真爱你,又为何带着钟情走了,却不能为你不计生死?” “……” “说吧,他们究竟往何处去了?待我带回钟情,温庄主不就又会回到你身边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保证,不伤害钟情,也放你跟温衍离开云川。” 柳钟意似是仍有所犹豫,迟疑许久,方才道:“……当真?” 谢橪勾了唇角,“自然是真的。” “……” “就算你不开口,他们也未必逃得过我鸣沙教的眼线,到时候可就没有条件可讲了,你不妨想清楚。” “我……” 谢橪见他已然犹疑挣扎,便不再开口,好整以暇的等在一旁。 半晌,柳钟意似是下了决心,道:“青凝城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往北。” 谢橪轻笑一声,动手解去他身上的铁链,将那只木雕小兔子递到他手上,道:“待我将人找回来,马上便放了你。”说罢转身踏出暗牢,命狱卒锁上牢门,径自离去了。 柳钟意握着那样东西,缓缓靠坐在刑架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 晨光正好,微风拂过,落花翩跹。 他将手指从琴弦上收回,坐在一旁的青年回过神来,开口道:“庄主,许久未曾听你弹过琴了。” 温衍抬眼望向他,若有所思:“很久了?” “嗯,”柳钟意点点头,“五年了。” 似是想起什么来,温衍道:“原本弹得也不好,不过是粗略的知道一点罢了。” 柳钟意想了想,道:“没有不好。” 温衍没有说话,只是眸中含着些许笑意,静静的看着他。 柳钟意倚靠着庭院的花树,难得有几分闲适的姿态,被他温柔如水的目光这般注视,不由得微微有些局促,垂了眼帘,开口打破沉默:“方才那首曲子是什么?” “《涉江》,”温衍答道:“是有人为一首诗作的曲子,名字便是取了诗中的两个字。” 柳钟意颔首,低声道:“听起来……很是难过。”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温衍轻声念了一句,道:“原本便不是如何欢喜的诗。” 柳钟意低低的跟着他念了一遍,半晌,道:“的确如此。庄主可是有心事?” 温衍一怔,淡笑:“没有。” 柳钟意点点头,不再多问。 暖风拂过庭院,吹落一片片晚春的落花,青年微微垂着眼帘,侧脸安静而淡然,发上沾了一点落下的花瓣,温衍抬手帮他摘了,他便抬眼一笑,笑意清浅,说不上如何晃眼,却让他心头一跳。 仿佛一霎天地都安静温柔,留人方便。 …… 温衍醒来时仍是夜里,木船在水中摇摇晃晃,他原本并不想睡,坐在舟尾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但直到半夜也未见什么响动,夜色下的河水温柔而冰冷,他两天未曾休息,着实太过疲倦,便朦胧睡了过去。 未曾想竟会在梦中忆起前些日子他们在慕月崖时的琐事,若非那日无意间寻到那不知被谁放在庭院里的琴,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曾零碎的学过一些。自然并不如何精通,只是少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东西。那日见了,忽而便想起从前,因为钟情接任务外出而被放在自己这里的那个少年,曾经听着那零落的琴声趴在石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那时也是岁月静好,只是无人察觉。 温衍收回神思,站起身,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衣上沾了冰凉的水气。他俯身进了船舱,柳钟情躺在那竹制的凉榻上,自上次昏迷之后一直未醒。 温衍探了探他的脉搏,依旧是如上次一模一样,他后来细察时隐约觉得柳钟情体内有一股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气息在运转,却对他的身体并无害处,反倒似是护着他一般。 这人向来仿佛是带着谜团一般,若说他当真被谢橪幽禁五年却毫无还手之力,他反倒不太相信,此时他身体里的这股气息正印证了这个猜想,只不过究竟如何,要等他醒来之后方能问清了。 但就算如此,红线蛊依旧难以对付,那时简墨言告诉了他压制红线发作的药方,他已配了出来喂那人咽下,然而,也只得十日罢了,过后反倒会发作得更为厉害。 不过……十日,大约已经够了。 温衍收回诊脉的手,缓缓握紧。 他答应柳钟意一定要让钟情安然无恙,便无论如何都会做到,即使……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一切都是按照他们当初定下的计划在进行,唯独差的,是他几乎不敢去猜度那人现在如何,只能要求自己麻木的往前走,按照柳钟意所期望的…… 温衍叹了口气,离开船舱。 掀了竹帘,只见船头那盏摇晃的昏黄灯烛在雨夜里闪闪烁烁,船家在夜雨中披了蓑衣撑着竹竿。 在云川与韶洲临河的城镇之间,这样摆渡的船家有许多,两三天一趟,赚些银钱养家糊口。每日从青凝城去韶洲的小船便有五艘以上,故而只要没什么太明显的标志,也不怎么容易引起注意。 那船家见他出来,说了句:“天明应该就到了。” “嗯。”温衍颔首,隔着雨帘望着这无星无月之夜里漆黑的河面,许久不语。 “柳钟意,你竟敢骗我!” 下颌被用力攥住抬起,疼痛让意识变得清醒,柳钟意睁开眼看着面前那满含怒意的男子,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骗了你?” 谢橪冷哼:“那条小路根本人际杳然。” 柳钟意面不改色,甚是从容的道:“你怎知不是庄主忽然改变了路线,或是,你根本没追上他们?” 谢橪见状反倒冷静下来,放开他,道:“莫以为我上了一次当还会轻易上第二次,若是匆忙离开,根本来不及抹去地上留下的痕迹。” 柳钟意靠着墙角,看着他恼恨的表情,露出一点安然的笑容来,道:“我也没想到教主如此简单便信了我。” “你……!”谢橪握紧拳头,却没有动手,只是咬牙道:“我真想杀了你!” 若是往常,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的相信旁人,但大约是柳钟情太把钟意当作孩子一般来宠着了,他渐渐也受了些影响,总觉得那人是被一直保护着还未全然成熟的少年。且柳钟意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都是安静甚至有点乖巧的模样,配上那张纯良无害的面孔,轻易便让人疏于防备。正是这样,他才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被诱导,才会对他说那些话刺激他的情绪,却不想,反倒进了他的圈套。 柳钟意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平平淡淡的开口道:“你若要杀,我如今也无还手之力。” “你明知我不会!”谢橪转过身,一掌劈在旁边的刑架上,生生将那木头打得粉碎。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柳钟意冷声道:“但是,就算你不杀我,哥哥依旧不会原谅你。你可以因为他是你的仇人而杀他,却不能这般折辱于他。” 谢橪背对着他,片刻,道:“我下不了手。” “你如此待他,在他心里,便是千刀万剐,远比杀了他,更加——” “住口!”谢橪蓦地打断他,怒道:“你这是在激我杀了你么?” “并非如此,”柳钟意略带一点冷嘲:“我只是仗着教主不能杀我,故而说些实话罢了,其实这些你心里明明都清楚,只是不敢承认。用这样的借口肆意的伤害哥哥,就算他当年确实喜欢过你,也受不住这样的消磨。” 谢橪闻言默然许久,终是没有回答,只是道:“柳钟意,我当真错看了你。纵然不在乎钟情与你是否有血缘关系,你莫非,也不在乎自己所爱的人至今爱的仍是别人?” 柳钟意微微偏过脸,望着墙面,竟是低笑了一声,道:“我同庄主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关系,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得到你暂时的信任而已。” 谢橪一怔,想到那被珍惜放好的小木雕,道:“可你确实是喜欢他的。” “……”柳钟意沉默半晌,道:“那又如何。” 谢橪回身望向他:“你既喜欢他,却不想得到他么?” 柳钟意低低道:“想,只是,感情强迫不来。” 这句话只是说给谢橪听罢了,他现在,已经不会去想了。 既然注定是得不到的,多想何益。他已经用五年学会了如何放弃,只是还需要时间,去忘记,如此而已。 柳钟意抬眼看他:“教主,既然得不到,何不放了他?” 谢橪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勾起唇角,道:“得到他的恨,也不错,这才是我们应该在的位置。柳钟情的报复……我很是期待。” 柳钟意蹙眉,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开口。 谢橪转身离开了暗牢,刚到外边,却见一个灰衣人正等在那里,那人见他出来,连忙单膝跪下行礼,道:“砾岩见过教主。” 谢橪冷笑一声,道:“他来了?” 砾岩恭谨答道:“是,左护法已经在厅里等候。” “好,我们这就过去。” “是。”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像是一会被烈火炙烤,一会被寒冰刺穿,意识似是清晰的,却无法醒来,直到在死寂之中听到朦胧的声音,像是雨滴从屋檐坠落敲打在阶上。 那响声逐渐清晰,柳钟情努力的睁开眼,终于从昏睡中挣脱,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地方,似乎正逢夜里,淡淡烛光映在床帐上,无声的摇晃。有雨声从窗外传来,一切显得安宁而静谧。 他动了动,勉强从床上坐起来,不知昏迷了多久,力气几乎全部抽离。 “醒了?” 话音未落,床帐便被挽起,那只手生得甚是好看,手指修长,温润如玉。 柳钟情微微松了口气,“阿衍。” 温衍在榻旁坐下来,将一只竹制的杯子递到他面前,道:“许久未听你这样叫我了。” 当年自从他说破心事之后,两人反倒不能如从前一般无忌,柳钟情对他的称呼也渐渐从“阿衍”变成“少庄主”,此时重新听到这个称谓,忽而便有隔世之感。 “你还是觉得我叫你庄主比较好?”柳钟情调侃一句,接过那竹杯,见里面盛的竟是药,也没有多问,就喝了下去,“小意呢?” 温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眉目间是掩不住的忧色。 柳钟情见状心中竟是慌乱无措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有点痉挛的握紧杯子,开口道:“发生了什么,你不要瞒着我。” 那声音就如同紧绷而颤抖的弦,随时都会绷断。 温衍微微闭目,将那之后的事的一一说了,只是尽可能简单的叙述,连一句安慰也无法说出口。 柳钟情身体却止不住的轻颤,想要说什么,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温衍将那竹杯从他手中取出来,免得弄碎伤了他,柳钟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控制不住的大力握着,质问道:“……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下!” 温衍却任由他将自己的手腕捏得生疼,也未挣扎,缓缓道:“因为,他一定要让你安然离开,我答应他了。” 柳钟情只觉得心口气血一阵翻腾,扶着床沿,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温衍取来干净的布帛擦去他唇边的血迹,道:“我知道你能明白……你若是不能如他所愿的那般好好活着,又怎么对得起他。” 柳钟情阖上眼帘,一动不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温衍便不再多说什么,房中顿时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的雨声飘渺传来,带着晚春落花的悲切,淅淅沥沥。 不知过了多久,柳钟情抬眼看他,道:“有件事我知道他一定是骗我的,我要你说实话。” 温衍其实差不多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却仍是道:“你说吧。” 柳钟情道:“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并没有看出那封信的真正含义?” 温衍颔首:“是。” “那这五年……” 温衍缓缓道:“他确实说了谎,我待他并不好,在鸣沙教的种种,皆是为了制造假象。我误会了他,也没有做到你托付于我的事。” “你——”柳钟情听他这么一句句的剖白,只觉得心口被钝重的刀一下下划着,疼得几乎窒息。 “我原本可以不说,但我不想瞒着你,毕竟,你同钟意是最亲近的,我不想一直隐藏着真相伪装什么也没发生,因为,我想同他在一起。” 柳钟情闻言一怔:“……你说什么?” “我并不是因为不在意所以当时没有去救他,我只是必须替他完成他最想做的。”温衍顿了顿,抬手按住胸口,低声道:“毕竟,我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 柳钟情觉察他面色十分苍白,连额上都渐渐渗出冷汗,不由皱了眉:“怎么?” 温衍却是微弯了唇角,将另一只手伸出,只见那无名指上赫然有一道红痕,此时正缓缓渗着血,看起来竟有些可怖。 “红线……”柳钟情一眼便认了出来,猛地抬起自己的手,只见原本手指上的红痕已然消失殆尽:“为什么……” “解除你身上的蛊毒,亦是我答应他的。”温衍道:“只有不负于他,我才能去做接下来的事。” 柳钟情看着他,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红线发作是何种滋味,他自然知道,此时在一旁看着,却无法做任何事替他减轻些许痛苦。 熬过一阵,那痛楚犹在,却已然没有那么难捱,温衍深吸了一口气,却见柳钟情定定望了他一阵,道:“我会同你一起做那件事。” “什么?” “我要杀了谢橪,毁掉鸣沙教,”柳钟情抬眼,平复了情绪,眸中恢复了冷冽的锋芒,“我等了五年,终于有这个机会,阿衍,我要你帮我!” 温衍一愣,半晌笑了笑,低声道:“不愧是钟情。” 柳钟情轻哼了一声,勾起了唇角:“谢橪虽然武功高强,却并非功底扎实,幼时他师父为了让他长大后能够成为复仇的利剑,用蛊毒改造了他的身体,这样一来虽然习武进境神速,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微微眯起眼,道:“一旦破除与他身体相融的蛊,一切就会分崩离析!” 温衍沉吟道:“这样的秘密,恐怕并不容易知道。” “放心,我已经拿到了那种蛊毒的消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鸣沙教虽然看似一心,但仍是有一些破绽的。”柳钟情挑了眉梢:“我会把蛊毒的成份给你,想必你定是能找到破解之法的。” 温衍点点头,“可以一试,对了,你体内那股气息是如何得来?” “‘移花接木,枯木逢春’,你可听过这种功法?” “未曾。” “若是修习此法,武功练至一定境界,便自行废去,再借外力重头开始,可突破原先的桎梏,练至更高层。”柳钟情握收紧拳头,道:“知道这种功法后,我一直在找机会,那日在铁索桥上,我接谢橪双掌,便运了心法,借力冲开筋脉,也悄然留下了他的一部分内息。谢橪优柔寡断,那时他本可杀了我,却偏偏手下留情,若是他日后死于我手,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温衍望着他冷冽的眉眼,道:“你当真狠得下手?” “自然,”柳钟情冷笑道:“我柳钟情既无侠骨,亦无柔肠,更不会效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只相信以牙还牙,以血洗血。谢橪待仇家一向心狠手辣,我更不会输于他。” “除了蛊毒的事,其他的要我如何做?” “我们如今在何处?” “碧陵派。” “此处确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柳钟情略一思索,道:“先放出消息,说你可以用我换小意回来,必得保证他的安全,地点定在中州,决不可在云川。” 温衍不由迟疑:“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柳钟情眸子亮若刀锋,满含杀意,“我要让他先得意,再万劫不复!”略微停顿,他忽而一笑,那张精致的面容一霎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阿衍,你还记不记得‘往生’?” ☆第21章 万里云罗一雁飞 碧陵派中向来十分幽静,此时正值晚春,刚下完一场雨,满地落花凌乱堆积。 柳钟情立在回廊之中,静看那满庭落花,微风徐来,吹起一点雨水的湿气和草木清香,拂过衣袂,轻轻缠绕指尖。 在温衍的帮助下,经过几日调养,他身体逐渐复原,武功也已恢复几成,只不过要达到从前乃至更上一层,大概还需要一段时日闭关。 “柳公子,喝药了。” 思绪被打断,柳钟情回过身,只见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端着药碗站在他身后,虽然身着碧陵派以麻布制成的弟子服,但剑眉星目,十分有神。 柳钟情道了声谢,接过药碗,微微挑了眉梢:“素闻碧陵派不问江湖之事却多隐世高人,看来确实不假。” 这青年何时来的,他竟未听到脚步声,仿佛只是风吹叶落,了无痕迹。虽然他武功尚未完全恢复,但这般能让他毫无觉察,也非易事,毕竟习武之人纵然失了内力,敏锐直觉仍在。 青年闻言却是懒懒一笑,道:“只因师父师伯他们皆是怕麻烦的闲人,除了追求武功极致便只是养花弄草。” 柳钟情见他全然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解释,只是轻笑一声,端着药碗一口饮尽。 青年乍见他笑,仿如一霎冰消雪融,兰芝初绽,不由得呆了呆。 柳钟情将药碗放回他手中的瓷碟上,看了他一眼,道:“你脸红了。” “啊……啊?”青年险些将碟碗摔了,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将一个油纸包着的小方块递到他手上,随后告辞离开了。 柳钟情将那油纸剥开,发觉竟是块砂糖,不由得好笑。 还未想好如何将那块糖处置了,便听一人笑道:“还不快些吃了。” 柳钟情转头,只见温衍站在庭中落花之间,微带笑意,不由挑眉道:“这个不会也是你想出来的吧?” 温衍忍着笑意:道:“纵是从前,我似乎也没这般哄过你。” 柳钟情拧了拧眉,道:“小意可是很怕苦味的。” 温衍道:“我可以想办法把药做得不那么苦。” “那请你以后也不要把我的那份做得那么苦。”柳钟情面无表情的说完,将砂糖放进嘴里。 温衍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柳钟情冷眼扫着他,不以为然。 半晌,温衍敛了笑容,道:“真觉得你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柳钟情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无论是谁离开了禁足的樊笼都会如此。” 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都静默下来,忽听空中传来一阵翅膀的扑棱声,温衍抬头,却见竟是柳钟意带着的那只蓝色鸟儿,心中一震,连忙抬手让它落在自己臂上。 因这鸟儿太过惹眼,他们在鸣沙教时一直只是将它藏在房中,故而柳钟情也未见过,不由疑惑道:“这是?” “是钟意的。”温衍虽不知为何小蓝会忽然飞来寻找自己,但见它腿上系着薄薄的纸卷,连忙拆了下来,努力维持着双手的稳定将其展开,只见上面仅仅写了四个字—— “安好,勿念。” 温衍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反复看了好几遍,方才递给柳钟情。 柳钟情微微皱眉,看了半晌,道:“应当不是谢橪,小意若是在他手里,便是他唯一握着的筹码,写这个根本毫无意义。” 温衍道:“若是钟意无事,早该通知我们,绝不会拖到现在。” “除非……有人救他?”柳钟情忽而像是想起什么,道:“你们去云川时可曾遇到什么人?” 温衍略一思索,眸子微微一亮,道:“是萧祁?” “是他……?”柳钟情皱了眉头,半晌,道:“改变计划。” “钟意,你当真是翅膀硬了,连我的命令都敢不听了。”青衣男子坐在榻旁,端着杯温热的茶,看着榻上刚刚醒过来的人,平平淡淡的开口,声音却不怒自威,带着一股隐隐的压迫感。 柳钟意咬了咬牙,想要用力撑起身体,却被那人按住,低斥道:“你做什么?” 柳钟意无力起身,只能微微垂着眼帘,低声答道:“属下甘愿领罚。” “领罚?”萧祁轻哼一声,道:“你如今这样,楼中随便一样责罚都受不住。” 柳钟意道:“待属下好了,再罚亦可。” “鸣沙教毒蛊之术独步武林,你倒是毫不担心。”萧祁露出些无奈神色,叹了口气,眼神也柔和下来,“温庄主现在何处?” 柳钟意犹疑的蹙了蹙眉,不答。 萧祁知他不愿透露那人消息,摇了摇头道:“只怕你身上的蛊毒也唯有百草庄能解,我带你去寻他如何?” 柳钟意微微偏过脸,淡淡道:“不必,去夜离那里罢。” “夜离虽然擅长用毒,却不见得能医好你,”萧祁眉梢轻挑,道:“怎么,连我都开始怀疑了?” “属下不敢,”柳钟意咬着下唇,半晌,道:“只是属下不愿见到他。” “哦?”萧祁淡然一笑,道:“我可是听说,前些日子他曾传消息说要用钟情换你回去,只可惜迟我一步……谢教主可很是后悔。” 柳钟意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向他。 “呵,”萧祁低笑:“怎么,这不是你素来有所期待的么?终有一日,他会看到你,知道你为他所做的一切,然后,把你看得比钟情重要……” “不,”柳钟意阖上眼,冷静下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你怎知他不会,”萧祁悠悠然喝了口茶,道:“所谓爱,总是令人毫无头脑。”他轻轻垂目,眸中忽而神色难辨,竟似有些伤怀之意。 “他若是做这样的事,我反倒觉得这些年都是个笑话,”柳钟意淡淡道:“他既不喜欢我,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萧祁长叹一声,道:“怨他么?” “不怨。”柳钟意不解萧祁为何有此一问,便只是敷衍答了,转了个话头,道:“我仍是想知道,谢橪为何会忽然放了我,楼……” “嗯?”萧祁打断他,“叫我什么?” 柳钟意抿了抿唇,低声道:“……师父。” 萧祁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其实鬼楼与鸣沙教素有些利益关系,我自是也有筹码,才能换你回来。”见柳钟意不说话,他便接着道:“想必你也有所察觉,鬼楼所用的毒药,正是鸣沙教所提供的,相应的,鬼楼也会给鸣沙教提供一些东西。正因为这些利益关系,我当初才警告你莫去。” 柳钟意蓦地看向他:“那么哥哥在鸣沙教的事,师父也是知道的?” 萧祁摇了摇头:“这个我确实不知,鬼楼与鸣沙教虽有交易,但互不干涉,鸣沙教中的秘密,又岂会告诉我这么个外人?” “那师父是如何知道我在鸣沙教中的?” “我来此地,一是为了寻你,二也是要去鸣沙教一趟,后来未见你来,便先行去了慕月崖,却见夜离养的那只鸟在那悬崖盘旋,故而猜测你应是出事了。”萧祁将茶杯搁在一旁,叹道:“你倒真是长进了,那日在客栈里,将我也瞒了过去。” 柳钟意低了低眼,没有说话。 萧祁见状道:“你好生休息罢,谢橪所下的蛊毒,我也不甚了解,就如你所说,我们先回中州到夜离那处去。” “多谢……师父。” 柳钟意闭上眼,不知为何,心中总隐约觉得不安,却又想不通究竟何处有所疏漏。 那日谢橪将他带离地牢之时曾冷笑说:“有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要救你出去,既然留着你也没多大作用,我便答应了。只不过你已经沾染上蛊毒,放心……这蛊毒不会要你性命,我不想杀你,但是,我会得回自己想要的。” 见到来救他的人是萧祁时,不知怎的,竟没什么惊讶之感,只是心中疑窦丛生,无法完全相信他,故而连传信给温衍也是偷偷瞒着他的。此时虽得了那人的解释,却仍是无法完全安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究竟是哪里,却说不上来…… 柳钟意这般想着,头脑却逐渐昏沉。 思绪凌乱散落,像是细细的碎片一般把握不住。他清楚这是蛊毒的效果,却无法抗拒,谢橪所下的蛊似乎并无甚折磨之处,只是让他总是觉得无比困顿昏沉,身体也疲软无力。 似乎一睡着,便不再会醒来。 ☆第22章 尊前拟把归期说 从碧陵派回到百草庄又是大半月的路程,温衍牵马入城时,见到城中诸般熟悉景象,竟有种隔世之感。还记得走时才是初春,庄里的梨花开了一片,犹如冰雪未化,而此时春日已晚,枝上繁花换了绿叶,投落在地上一片片淡淡的阴影。 那日他接到柳钟意的消息便离开了碧陵派,然为了避过鸣沙教耳目,只是孤身一人归来,柳钟情则暂且留在了碧陵派——他要僻静安全之处闭关恢复武功,碧陵派无疑就是上佳之选,鸣沙教在云川一带虽然势力强盛,却还不至于直接挑衅碧陵,更何况他们去时行踪隐蔽,谢橪一时也猜不到这个藏身之所。 温衍穿过闹市,路过摘星楼时,这些日子一直跟在他身侧的蓝色鸟儿跳到他肩上啾啾叫了两声,爪子挠了挠他的衣衫,似是道别一般。 温衍知道它大约是要回夜离那里了,便淡淡道:“去罢。”微微抬手,小蓝便顺势展翅飞了起来,从某扇窗户飞进了楼里。 温衍收回目光,接着往百草庄去了。 行至庄前,却见刘仲锐恰好出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白纸灯笼。 “庄主回来了?”刘仲锐见他过来,微微一讶,随即上前行礼。 “嗯。”温衍点点头,看向他手中那物,道:“庄中有人过世了?” “呃……”刘仲锐一愣,没想到他会不知道,顿了顿,这才解释道:“是柳公子。” 温衍蓦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是……柳公子。”刘仲锐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毕竟五年来那两人之间基本也无甚关系,温衍从不过问那人消息,似乎只当他是个无关的外人罢了。 “……不可能!”温衍看着指上那道红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红线蛊未解,若是钟意出事,他也会受牵连,怎么可能像现在这般一点事也无,“你从何处听说的?” 刘仲锐如实答道:“此事十日之前江湖上便有传闻,属下一开始也并未相信,但今日鬼楼派了人来,说是……确实如此。” 温衍皱了眉:“谁?” “鬼楼四堂主之一,代号为‘魅’,他人仍在堂中,庄主可要见见?” 温衍颔首,将马缰交予他,道:“我去看看。” 他穿过庭院,进了会客的大堂,便见一人坐在椅上,一身富家公子般的华服,身段修长漂亮,只是半张脸上蒙着绘着可怖图案的暗金面具。 那人见来的是他,唇角勾起一点笑意,道:“温庄主,别来无恙?” 温衍原本便觉他有些熟悉,此时听他开口,方才确定:“夜离。” 夜离悠悠然将面具摘了,露出张魅惑艳丽的面容来。 “钟意在何处?” 夜离勾着唇,低眼把玩手中的暗金色面具,道:“怎么,你的下属没有同你说?他死了。” “你骗我。”温衍笃定的开口:“他没死。” “我为何要骗你?”夜离懒洋洋支着额头,眼角微挑,看起来媚眼如丝,甚是勾人,然开口却是冷冷冰冰:“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温衍道:“我不知道,但是,他绝没有死。” 夜离笑了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没错,他没死。但是,这个消息却不是我捏造的,是他自己要求的。为的,就是给你一个机会光明正大的离开他。如何,温庄主还满意么?” 仿佛一把刀直刺心口,将最柔软的地方捣碎,带着鲜血开膛破肚,那疼痛让他身体一僵,却强忍着,没有流露分毫,只是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他如今在何处?” “与你何干?”夜离说罢,却又皱起眉来,露出些许迟疑。 温衍见状顿觉不安,“他出了什么事……带我去见他!” 夜离打量他一阵,见那焦灼之色不似作伪,便松了口,道:“好,我告诉你,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 夜离勾唇道:“我今日来是帮他拿些放在庄里的琐碎东西,庄主若是方便,就帮我收拾了,带到摘星楼去。” “……”温衍微微垂目,道:“这也是他要的?” “自然,”夜离眉梢轻挑,“怎么,庄主不答应?” 温衍轻轻一笑,并未看他,只低声道:“……好,我会带过去的。” 夜离觉出那笑容甚是苦涩勉强,却也未多说什么,将暗金的面具戴上,径自离开了堂中。 温衍静静立了一阵,转身出了厅堂,往柳钟意从前所住的院落走去。 那小院看起来甚是冷清,虽然有人打理,但恰逢庭中月季谢去的时候,绿肥红瘦,一片凄寂。 温衍穿过庭院,抬手轻推,屋门便开了,可见主人离去时并未如何在意。 柳钟意在时,这里他也没来过几次,只吩咐属下一切按照柳钟意的要求办便是,此时进了屋子,才发觉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庄里的人自然不会如何苛待他,可依照柳钟意的性子,如非必要,根本不会同旁人提什么要求。 温衍看了看屋内各处,发觉里面无一杂物,打开柜子,才发现那人整齐叠好的衣裳和在小抽屉里另放的一些寻常物件。 他找来摆在墙角并不如何大的箱子,将那些衣裳一一放了进去,就如同亲手将自己与那人之间仅剩的丝缕联系一点点扯断。 ……疼痛入骨。 他原是好不容易才又能对一人动情,却发觉他们之间原可能有的一切早被他自己亲手折损。 若是那人当真决意斩断过往,他也已经没有立场去强求什么,就如当年柳钟意从未强求过他——纵然那时,他分明是看到那个少年眼里的委屈和难过…… 既然当年那么做了,就该有承受如今后果的觉悟,如果柳钟意觉得如此了断最好,那么……便遂了他的心意也罢。 温衍有些麻木的想着,将那些衣物整齐的放好。 柳钟意的衣裳几乎都是些黑色劲装,方便夜行或是打斗,温衍收拾到压在柜子最底下的衣裳时却是怔住了,那鲜艳的颜色红得刺目,上面还以金线绣了繁复花纹。 虽然已猜到是什么,却仍是忍不住将那衣裳小心的展开来。细致的丝绸触感划过指尖,上面华美的刺绣寓意喜庆吉祥……只可惜从未实现过。 ——果真是那件喜袍。 那衣裳如今看起来已是小了,五年前那人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身段纤细青涩,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既然已经不能穿了,也不可能再穿第二次的,却为何还要留着? 他回想那天晚上,他们拜堂成亲。他清楚的记得行礼之后自己一直在外边喝酒。既然婚契是假的,自然不会当真入洞房,那晚他甚至没有回房看一看柳钟意,只怕连盖头都是那人自己掀的。 他无法知道柳钟意那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同他走完这一道过场的——是跟喜欢的人,却知道所有一切都是做戏;在喜庆的乐声中拜过天地,却知道红绸另一端的人怀着的甚至是微带恨意的心情;最后也是一个人睡在冰冷却堆满鸳被的床上……可那时那个少年便已经学会隐忍痛苦,从来不哭不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想要亲近他,粘着他不放,而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好似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一件工具,按照他的要求做戏,不出一点差错。 为什么? 明明应该是痛苦的回忆,为何还要将这物件留下来…… 那是表示,仍然没有放下么? 而所有对他的拒绝,都是因为没有再有所期待。 温衍努力稳定着双手将那衣裳叠起,放好,又将其余的零碎物件一起收入箱中,合上盖子后,却没有将它带走,而是空着手出了门。 无论如何,想要再有一次机会,至少得他亲口确认,无论……是什么结局。 温衍从屋中出来,却瞥见一个身影在外面一闪而过,且那人脚步并不轻灵,听得十分清晰,想必是方才便在屋外,只是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才未察觉:“谁,出来。” 略等了等,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提着个木制食盒从矮墙后走了出来,行礼道:“庄主。” “宋叔?”温衍见过几次,认得这人是后厨的掌事,不由得微微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中年人道:“属下……只是恰好经过。” 温衍并未因他的谎言而动怒,仅是淡淡的揭破:“恰好经过,那为何要躲我?” 宋叔不擅说谎,一时答不上来,沉默了半晌,道:“却不知庄主为何来此?属下原本以为,纵是柳公子死了,庄主也不会过问半句。” 温衍没料到竟会被他如此诘问,低了眼帘道:“我与他之间的事并非你想的那样。” “庄主的事,属下自然无权过问,”宋叔道:“只是方才在门外见到庄主那般行止,似乎并非不在意柳公子,却为何要如此待他?……然而纵是如此,这五年,也未曾见他变过心意……” 温衍虽因他所言而心中难过,却仍是诧异他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他……同你说了什么吗?” 宋叔叹道:“柳公子从未说过,只是每年庄主生辰时,我托丫鬟送去的长寿面都是他亲手做的。这件事他不让我说,就连送都不让我送,他说即便送去了庄主也会倒掉,所以都是我瞒着他的。” “……什么?”温衍只觉那一字字都似刺在心上,听完之后心口早已血肉模糊,疼得麻木了。 那几碗在莫名其妙时辰送来的长寿面,他确实没有吃过,最初就命人告诉后厨不必再做,但第二年却仍是又送来了,那时虽有些奇怪,但对这样的小事也就没再多过问。 还记得那个少年曾笑着说要吃他做的面,他也答应了,只是第二年一切骤变,那人所期许的事便再未实现过,而他……也未曾珍惜过那人从未出口的细微心意…… 宋叔道:“属下今日来,只是想送些梨糕,没想到庄主会在这,方才……属下并非有意窥见。” 温衍本也无意追究那些,只是望向他手中的食盒,略微迟疑:“梨糕?” 宋叔点点头:“嗯,刚做的,柳公子最是喜欢这些甜的糕点。” “是啊……”温衍回想起这一路上那人无意中流露出的对糕点的喜爱,不由得笑了笑,只是笑容中更多却是怅惘之意。 宋叔见得那神色,叹道:“属下虽然不该过问庄主之事,但好歹也算得上是长了些岁数,就劝上一句,希望庄主若是识得心意,便好好待柳公子罢。” 温衍微微颔首,但片刻又觉出些不对来:“你知道他未死?” 宋叔见他也似是知道这事的,便如实道:“确实知道,柳公子离开前曾说过,若是听到什么传言,不必担心他。” 温衍听了这话,沉默半晌,道:“原来他早就有了这般打算。”他说着竟是又低笑起来,满是苦涩。 “庄主……” “罢了,”温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我先去寻他。” “那庄主帮属下将这梨糕带给柳公子罢。”宋叔说着将手上的食盒递了过去。 “好。” ☆第23章 欲语春容先惨咽 温衍到摘星楼时是恰是傍晚时分,将要入夜,那烟花之地已然先热闹起来,莺声燕语,红袖飘摇。 温衍甚是不惯这般场面,在人迎上来时只说来寻夜离。 那花枝招展老鸨模样的女子顿时面露难色,道是夜离这阵子并不接客。 温衍看出她对夜离竟是带着些畏惧,便道:“你只管带我上去,若他说些什么,自有我担着。” 那女子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带他上了楼。 夜离的房间在最顶层,亦是楼中布置最为华美之处,女子在门前停住,颇为恭敬的叩门将事情说出,夜离在里面应了一句,便让她离开了。 那女子走后,温衍立在门口略等了等,夜离便将门开了,上下打量他几眼,皱眉看着他手中的那个食盒,疑惑道:“东西呢?” 温衍不答,只是问:“钟意人在何处?有些话我要当面问他。” 夜离冷笑:“我却不知温庄主竟是言而无信之人。” 温衍不以为意,只道:“他可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他即使不愿见我,也会自己将那些东西取走。” 夜离倚着门,挑眉道:“哦?你很了解他?” 温衍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神色宁寂。 两人如此沉默着对峙片刻,夜离终是妥协的叹了口气,道:“好罢,随我来。” 温衍随他进了房间,夜离走到一面墙边,推动放在一旁的柜子,那面墙竟从中翻开一道窄门,走入门中,只见里面是另一个房间。与原先华美的房间不同,这房间的布置甚是简单,几乎没什么杂物,看起来十分清净。 “他向来不怎么喜欢那些繁乱的东西。”夜离淡淡说了句,领着他走到榻旁,挽起了床边的纱帘。 温衍走近一看,只见一个青年躺在那里,似乎只是陷入无梦的睡眠,无比安静。那张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他忽然便生出点不知名的情绪——原来当年那少年长大了,是这副模样。十分清逸的相貌,一眼望上去便很舒服,并不像柳钟情一般美得像微带锋锐,而是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但那青年这些日子确实消瘦了许多,脸上的线条看起来更加有棱有角,唇色也是不正常的苍白。 夜离道:“他身中蛊毒,一日只有那么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一直在昏睡……我无法可解。” 温衍颔首,将手中宋叔嘱咐带来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随即在榻边坐下,拉开一点被褥,试探柳钟意的脉搏。一阵,又检查了一下眼、颈等部位,才开口道:“这蛊毒名为‘眠’,我虽知道解法,目下却没有药引。” 鸣沙教所用蛊毒皆为教内自行研制,他也是同简墨言切磋医术时从那人处知悉的,简墨言曾以一本蛊术之书相赠,柳钟意所中蛊毒的解法里面亦有写明。 夜离微微挑眉:“什么药引?” 温衍道:“亲人的一碗鲜血,还有,雪谷中的呜咽花。” 夜离闻言皱了眉头,道:“柳钟情在哪?” 温衍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夜离见状冷笑:“想不到事到如今你仍是更偏袒柳钟情,从这给我滚出去,从此之后,钟意的事跟你再无关系!” “你误会了,钟情的下落不能说,而且,说了也毫无意义。”温衍并未在意他的态度,仅是淡淡的解释道:“呜咽花摘下一个时辰便会枯萎,所需的血液亦是新鲜的,所以,钟情必须到雪谷附近。”略微顿了顿,他轻轻握住榻上那青年冰冷而瘦削的手掌,低声道:“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他的。” 夜离看着他的动作,略微皱眉,也也未挑明,仅是道:“温庄主最好言而有信。” 温衍颔首,低声道:“能让我与他单独待一阵么,我想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的伤。” 夜离想了想,终是应了:“好罢。”说着转身离开了房间,扳动机关将门合上。 温衍静静在榻旁坐了一阵,抬手轻触那沉睡青年的眉眼,细细的眼睫擦过指腹,柔软的,仿佛也扫过心尖一般。 温衍一颤,收回手,转而轻柔的掀开了他身上的被褥,解去单薄的一层里衣,检查身体。看到那一道道交错层叠的伤疤时,尽管有准备,却仍是觉得心口刺疼。那些伤虽然已经愈合,但从留下的痕迹来看,他依旧能分辨出是什么造成的,柳钟意被困在鸣沙教时究竟受过怎样的对待,他都看得分明…… 那日柳钟意斩断铁索桥坠下悬崖的时候,他就禁不住生出些恼恨,这人似乎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理智得过了分,每次权衡利弊,伤的都是自己。可当柳钟意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躺在他面前时,他却又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对这人生气,反倒是更恨自己,从来无法好好保护他,尽管知道,他并不需要。 温衍微微叹气,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药物,轻轻涂抹在那些伤痕上,这其实就是他那时用来消去柳钟意后肩痕迹的药膏,不过这药的效用其实并不仅仅是消掉伤疤,也可以消除伤口有可能留下的隐患或是后遗症。 将药膏抹匀后,温衍小心的系上了他的衣裳,在桌上寻来纸笔,一面替他诊脉,一面在纸上写下药物名称。 待修修改改写好之后,用药瓶将那方子压在了桌上,这才将那青年的手放回身侧,帮他拉上被子,掖好,自己就在一旁坐了,静静待他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温衍听得机括之声,回头见夜离打开门走了进来,开口道:“温庄主,你也该离开了。” 因屋里一直点着灯烛,他也不知外边天色早就暗了,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末了。” 温衍未料到竟过了这么久,便微微颔首,站起了身。每夜子时红线便会发作一次,若是留在这里,自是可以安然度过,但他却无甚理由可以留下来,甚或心里觉得自己本就该受着那痛苦,而非百般逃避。 更何况,若是柳钟意早已没了那份心思,红线之事,他也并不打算说出口。 他可以忍受痛苦,但无需他人刻意施予的感情。 温衍指了指放在桌上的药方,道:“这药煎好了给钟意喝,应当能暂时压制蛊毒,让他不再日日昏睡。” “嗯。” “那药膏他醒来时便让他往先前受伤的地方抹些,免得以后留下些病根。” “好。” “盒子里的是梨糕,可以让他喝完药之后吃一点。” 夜离勾了勾唇,“我却不知温庄主这般啰嗦。” 温衍低叹一声:“我这便走了。” 夜离从桌上取了药方,同他一道往外走,行至楼下时,吩咐一人去外边的药铺按方子抓药煎了,温衍见状道:“我命人从百草庄送来也可。” “不必劳烦温庄主了,此处离那药铺不远。”夜离摆摆手让那人去了,随即道:“我便不远送了。” “告辞。” 温衍转身欲走,夜离却无意中瞥见他指上裂开的一道口子,细细的血线顺着指缝蜿蜒而下,不由略略皱眉:“温庄主,你的手?” 大约已到了子时,红线发作起来疼得甚是厉害,温衍却并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些许狼狈姿态,故而只是道:“方才不小心划伤了,没什么大碍。”言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了。 他走的并不快,脚步也不甚沉稳,夜离望着那背影,忆起他方才苍白的脸色,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 不过以他的身份在门口站得久了并不合适,故而夜离只待了片刻,便回房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便有人将煎好的药送了上来。夜离挥手让人退下后,端着药碗入了里面的房间。 柳钟意不知何时醒了,倚着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夜离将那药碗放在桌上,道:“还有些烫,待会再喝。” 柳钟意目光扫向桌上的药瓶同食盒,道:“方才有人来过?” 夜离笑笑,将那药瓶抛给他,“猜猜是谁。” 这药膏的味道,他熟悉得很,醒时便已觉察,自己身上,沾染的尽是这味道,以及那人身上从未消失的淡淡药香,柳钟意微微垂了眼帘:“是庄主。” “我也未见他有多好,能让你念念不忘这么久。” “我没有,”柳钟意抿着唇,摇了摇头,道:“哥哥回来了么?” “未曾见得,”夜离将药端给他,“把这个喝了,据说可以暂时压制你身上的蛊毒,白日你自己找他去。” “……好。” “庄主,外面有人要见您。” “何人?”温衍正写着一张方子,并不如何在意的问了一句。 “他自称姓云,其他并未说。” “姓云?”温衍一怔,道:“直接让他到这来。” “是。” 刘仲锐领命正欲离开,温衍却道:“等一下,让后厨做些糕点来。” “呃……是。”刘仲锐虽有讶异,却仍是应着,转身去了。 不多时,一个浅杏色衣裳的青年跟着刘仲锐走进了小院,刘仲锐将人带来便离开了,青年走到温衍所坐的石凳前,隔着张石桌看着他,一时无话。 “钟意。”温衍唤了他一声,恍然间竟觉做梦似的,未曾易容的青年长着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神色安静而淡漠。柳钟意年纪小时他只觉得那双眼大而清澈,待如今那人长开了,才发觉竟是这般漂亮的桃花眼,眼角翘着,若是笑起来想必更好看些,只可惜这人如今不常笑了。 柳钟意在他对面坐下,知他昨夜便见过自己这副未曾掩饰的样貌,故而对于他能认得出来并不惊讶,只是问:“庄主如何猜到是我的?” 若是普通客人,温衍多半会选择去前厅接待,绝不会请到这小院里来。 温衍微笑道:“寻常人来庄上总会报上名姓,也说明来由,你却什么也不说,而且,‘云’这姓氏不也是个暗示么?” “嗯。”柳钟意听他默契的道破心思,眼里流露出一点笑意。 温衍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通报,进来便是。” 柳钟意摇了摇头:“若我是从前那副装束,岂不是把庄里的人都吓着了。” “我是说翻墙。”温衍指了指一旁那面梨树后的院墙,“你从前不也总是这样么?不过……”他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你是何时准备放出假死消息的?” “离开之前。” “……”果然如此。 “怎么,庄主觉得哪里不妥?”柳钟意解释道:“如今知道了五年前的真相,自然也就没必要继续维持这样的假象,庄主以后……我、我并不想拖累你。” “另觅良人”这样的话,虽然说的并不错,但他却莫名说不出口。 “我……” 温衍刚想说什么,却见庄上的下人托着几碟点心进了院子,便止住言语,示意那人将那些东西都一一摆在桌上,随后退下。 不知是否有意,后厨准备的糕点竟很是丰富,且都是些甜的。 温衍道:“你这些日子只怕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先吃些点心吧。” “多谢,”柳钟意虽是眸子亮亮的看着那糕点,却并未立刻吃,而是道:“庄主,我有话问你。” 果然还是只会说正事,只怕忍到现在才开口已经不易了,温衍颔首:“你尽管问。” 柳钟意道:“那个说要用哥哥换我回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温衍反问道:“你觉得它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庄主若是如此做,我们之前的努力岂非完全付诸东流?”柳钟意眉头微蹙,但若是假的,萧祁却为什么要那样说? 温衍站起身,道:“是真的。” “你……”柳钟意蓦地抬眼看他,“为什么?明知道我——” 温衍走到他身侧,一指按在他唇上,道:“莫说。” 柳钟意止住言语,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望着他,温衍微微一笑,俯身凑到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温热的气息贴着皮肤划过,柳钟意不自觉僵住半边身子,又莫名觉得耳朵有点麻麻的,十分奇怪的感觉。 半晌,待那人直起身子,柳钟意才松了口气,道:“哥哥当真是那么说的?” 温衍颔首:“嗯,昨夜去看了你之后,我已寄了书信予他。” “夜离同我说了关于蛊毒的事,”柳钟意刚刚放缓的面色又凝重起来:“谢橪明明是以为我与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的,却为何会下这种毒……” 莫非谢橪一直没有相信他? 却也不像…… 还是,后来又生出怀疑? 温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担心,谢橪的目的无非是要带回钟情,钟情也早有打算。” 柳钟意不由露出些担忧之色:“哥哥这么做,当真不会有危险么?” 温衍却是安抚的笑笑,道:“你我都阻止不了他,能做的,唯有同他一道罢了。” 柳钟意思索片刻,终是点点头。 温衍在他左侧的石凳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点心,道:“吃吧。” “多谢庄主。” 温衍看他拿起一旁的筷子,夹起糕点来放进嘴里,眼眸变得亮亮的,不由得心里便温柔起来,轻笑道:“昨晚那个梨糕吃了么,宋叔特意给你做的。” 柳钟意微微一讶,随即点头,“嗯。” 温衍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又道:“桂花团子,喜欢么?” “嗯。” “芝麻糖糕呢?” “嗯。” “茶酥?” “嗯。” “我呢?” “嗯……”柳钟意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也只是片刻,蓦地便发觉自己是被那人绕了进去,登时睁大了眼满是诧异的望过去:“庄主,我……” 其实温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便问出那么一句,只是说出来也没什么悔意,至少听到他那声被自己绕进来的应答,明知不过是答得快了,却仍觉得心中一软,温柔无比。 他笑了笑,道:“钟意,我也喜欢你。” 柳钟意闻言呆住,怔怔的看着他,好半天,才道:“庄主,莫要说笑了。” 温衍看着他的眼睛,清晰的说道:“我没有玩笑的意思。” 柳钟意受不住他的注视,站起身,垂着眼帘,低声道:“庄主,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感觉不到么?”温衍也站起来,抬手轻轻握住他的,“看着我。” 柳钟意觉得手指硌到一个微凉的东西,目光扫去,发现是温衍指上戴着的一个玉质指环,来不及细想,抬眼看向他的眼眸,那双眼里满是认真,并无半点玩笑之意。 “如果不喜欢,就拒绝我。” 温衍低声说着,微微凑近。柳钟意没有答话,唇轻抿着,略有点苍白,但看起来既不太薄也不过于厚,温软的弧度仿佛十分适合亲吻。 两人呼吸相闻,一时间仿佛身侧的微风也静止下来。 柳钟意闻见那淡淡的药香萦绕在周围,他仍是喜欢那味道的,只是这一刻,心中的不安大于欢喜。 “不……” 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叫了停,就像是打破甜美的梦境,柳钟意别过脸去,挣脱了他的手。 或许是早已预料到这结果,温衍也强忍着心绪,并没有过于失态,只是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 柳钟意一时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心中亦是一团乱麻,只知道无论如何,没有想清楚之前,是不能这样应承他的。想到此处,便咬了唇,转身离去。 走至院门时,却见刘仲锐守在外边,想来那人是过来报告些事务,却不意听到了两人谈话,故而进退不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直直往庄外去了。 刘仲锐待他走后方才进了院子,温衍已收敛了神色,淡淡道:“何事?” “下边将这两月庄上积下的几件重要事务写成书简递了上来,属下原本只想送过来,方才在院门那……便没有进来。” “放这里罢。” 刘仲锐将东西放在桌上,随即又道:“庄主吩咐属下去查的药材也已经清点过了,药房中基本都还有一些,唯独缺了青蕖根。” “青蕖根……”温衍略一思索,皱了皱眉。 刘仲锐道:“正是,是否需要派人去采一些?” “不必了,明日我自己去。” 刘仲锐闻言一惊,劝道:“庄主,那处路途遥远,且十分凶险……” “无妨。” “至少……也带些人一起。” “不必了,此事耽搁不得,我一人去更快些,半月之内必然归来。” “……是。”刘仲锐只得应了,却未离开,顿了顿,问道:“庄主,方才那人……是柳公子?” 温衍一怔,刘仲锐是庄上唯一知晓他们当年纠葛,也知道柳钟意真实身份的人,故而他也无意隐瞒,便微微颔首。 刘仲锐露出些迟疑之色:“属下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讲……” 温衍淡淡道:“说吧。” 刘仲锐吸了口气,低声道:“其实,庄主与柳公子……应是曾有过肌肤之亲。” “……你说什么?”温衍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么一句话,不可置信的道:“这种事……我怎会全无印象……” “那时你们成亲不久,柳公子尚未搬去后来那院子,有一晚庄主喝醉了,属下听到屋内有异响,故而进院子来查看……” 他是担心有贼人闯入庄内,进了院子听到人声才知并无外人,屋内尽是磕磕碰碰桌椅翻倒的声音,仿佛人在里面动手一般。这样的事他作为下属本不该管,但因知道那两人并非当真成亲,故而想着必要时敲门制止……却未想到那打斗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衣料摩擦的声响,他思前想后,终是退了出去。 刘仲锐将那夜所闻简略说了,温衍听他说完,紧紧握着手掌,克制着道:“为何原先不说?” “柳公子让属下不要说。” 刘仲锐仍记得第二日自己来这院中时,恰逢那少年从房中出来,脸色十分苍白,眼底是因未曾好好休息而生的淡淡青色,那少年见了他,也未诧异,只是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此事不必告诉少庄主。” 温衍沉默许久,竟是笑笑,道:“那为何……现在却要告诉我?” “属下方才……觉得柳公子许是排斥身体接触,故而……”刘仲锐说起这些也十分干涩,大致表达了意思便噤了声。 温衍回想起初时柳钟意确是十分排斥同他接触,纵只是靠近一些,那人也会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若是身体触碰,反应更是十分僵硬……那些,竟都是因为自己?……只不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那人明明已经不会再排斥他……至于刚刚,他十分确定并不是因为这个。 温衍摇了摇头,道:“刘叔,我同他之间的事,你不必管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我欠他良多,以后自会一一偿还。” 想来柳钟意不再喜欢他,其实是一件好事。他带给那人的只有痛苦罢了,能忘掉……真是再好不过。 “他房里有个箱子,明日我走后,你让人把它送到摘星楼,交给夜离。” “是。” “你忙去吧。” “属下告退。” 待刘仲锐走后,温衍独自在院中立了一阵,但觉这些年恍如一梦,他少时曾盼着能得一人心,两情相悦,至今回顾,却发觉那仍是一个从未实现的愿望罢了。 大约人越是冀望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或是……他不配得到那样深重的感情。 这样也好……柳钟意不过是弱冠之年,人生还长着,以后自会遇到更好的人,若一直同自己虚耗,才是当真不值得。 温衍轻轻转动手上的玉指环,那下面掩藏的,正是红线的痕迹。他微微笑了笑,只怕自己当年那个愿望,竟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了。 ☆第24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庄主几日前外出未归,公子过些日子再来罢。” “那……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这个在下不知,公子若是有急事,我便通禀总管一声,可好?” “……嗯。” 柳钟意虽有些迟疑,却仍是点点头应了。 那小厮转身回去通禀,不多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庄上的总管刘仲锐。 刘仲锐向他行了一礼:“柳公子。” 柳钟意知道那日这人恰巧撞破自己的身份,便也没有掩饰,微微颔首,道:“庄主他……做什么去了?” 刘仲锐并未答他的话,只是问道:“柳公子寻庄主有事?” “嗯。” “庄主说半月之内便会回来,柳公子不妨到时候再来。” 柳钟意微微蹙眉,道:“你为何不答我,他做什么去了?” 刘仲锐沉默了片刻,道:“庄主的行踪向来不对外人说。” 柳钟意一怔,点点头,“是我逾矩了,告辞。” 他刚一转身,却听刘仲锐道:“柳公子,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什么意思?” “彻底离开他,从此再无关系。” “……”柳钟意一时答不上来,这确是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的,但此时从他人口中说出,他听了竟觉分外薄凉起来。 刘仲锐道:“在下知道庄主亏欠你许多,但这五年,他其实也从未比你好过多少,连笑容亦是极少的……或许柳公子会觉得是在下偏袒了,在下亦无可反驳,此番已是多言,柳公子若是不喜,便当作从未听过罢。” “……” “庄主此番只是去寻些药材,半月之内必会回来。” 柳钟意没有转身,只是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刘仲锐说的那些,他自然知道是真的,他从未怨恨过温衍半分,但同样的,也早就断了同他在一起的念想。所以那日,当温衍说出那句话时,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无法相信。 回到摘星楼后,第二日却收到温衍命人送来的东西,那是他曾托夜离去取回的东西。温衍把这些送来的缘由,他也明白,那人是打算遂了他的意愿——若他想要离开,那么就放手,不挽留,更不会强求。温衍这么做,正是因为觉得亏欠太多,故而纵然想留他,亦不会说出口。 柳钟意忽而发现自己竟是这般了解那个人,只是纵然如此,还是无法相信他口中的喜欢。 他立在路边的树下,从怀中取出在云川时温衍给他的那只木雕小兔子,还记得春元节那天晚上温衍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时脸上少有的一点局促表情,映着四周的灯火,让他心底温热。 不是不喜欢。 其实,他从来都是喜欢的。 温衍回到百草庄时已是夜里,恰是半月之期的最后一日。 刘仲锐见他平安回来,心下稍安,将柳钟意曾来找他的事说了。 温衍虽有些诧异,但此时已临近子时,纵然要去找人,也只能明日再做打算。他回房之后洗去一身风尘,披上衣裳时便觉心口一痛,想来应是子时到了。 他这次出去时用了那压制红线的药物,故而这次药效过了发作起来应是比寻常更厉害些。 温衍扶着床柱坐下,心口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仿若被利爪撕扯,一点一点揉碎,碾成齑粉。往常红线发作起来已是十分痛苦,这次痛楚却更为强烈,手上的那道红痕撕裂开来的疼几乎感觉不到。 温衍握着床栏闭眼忍耐,采药时肩膀受的伤因太过用力而迸裂开来,他也无力去管,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神志有点昏沉,但那痛楚似乎渐渐消失。温衍放任自己倒在榻上,却听房门轻轻响了一声。 也许只是夜风,他这么想着,因疼痛而僵冷的身体一时还动弹不得。 “庄主。” 那声音响起时温衍蓦地睁开眼,只见一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立在榻前,脸上还蒙着黑巾,只一双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钟意?” 温衍强撑着坐起来,那痛楚虽因这人的到来而消失,但刚刚仿佛到达极限的身体似乎有几分不受控制:“你怎么来了?” 柳钟意没有答话,扯下脸上的面巾,道:“你受伤了?” 温衍低头一看,且不说因红线而手上染了血迹,左肩上迸裂的伤口更是染得身上的单衣一片鲜红。他取过布巾将血迹擦了,从床边拿出药膏来,道:“无妨,只是一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 柳钟意不语,从他手中拿过药瓶,抬手轻轻拉开他肩头的衣裳,却见那伤口极深,竟似几个血洞,好在不大,看起来不像是刀剑所伤。他皱了皱眉,打开药瓶,将那药粉撒在撕裂的伤口上止血,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温衍道:“去采药时在林子里被猛兽咬了一口……不碍事。” 柳钟意帮他将伤口包扎好,道:“以庄主的身手,应当无恙才是。” 温衍不在意的笑笑,道:“人有失手,是我疏忽了。” 青蕖根所生之地本就十分凶险,他平时去倒也无碍,但那夜遇到那头狼时恰逢红线发作,身体的灵活度差了许多,那狼扑上来欲咬住他脖子时闪避不及,便被咬在了肩膀上。虽然后来用毒将它毒死了,但肩上伤口若再移那么几分,或许死的就是自己了。因此他才用了压制红线的药,以免再遇到相似的境况。 柳钟意低眼看向他戴着玉指环的手,轻声道:“庄主,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温衍一怔,对上他的眼,那眸子里沉着万千情绪,他一时也读不清楚。 柳钟意道:“我此番来,只是想问庄主一句话,希望庄主如实答我。” “嗯。”温衍颔首,“我定然如实相告。” 柳钟意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声音虽低却字字分明:“庄主上次说的话,可是真的?你若说是,我便相信。” 温衍心头一跳,按捺着翻涌的心绪,答道:“我所言绝无虚假,若是骗你,便……” 他话未说完,柳钟意已凑近吻上了他的唇。 温暖柔软,仿佛微带了点甜味,他又想起上次在慕月崖的花林间柳钟意那一吻,同这次一样,也是这般简单的贴合着,却奇异的让他觉出淡淡的不知何处来甜味。 这人每次都出人意料,让他猝不及防,连欢喜都来不及。 又或许是心跳得太过,几欲窒息,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当那人的唇离开,竟也仍只知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柳钟意也望着他,带着一点决绝的神色,重复道:“我相信你。” “钟意……”温衍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半晌,笑了笑,低声道:“你若当真能相信我,又怎会这般……你应是知道了你所说的,我瞒着你的那件事吧?” 柳钟意一愣,垂下眼帘,握住他的手,缓缓将那枚玉指环取下来。 温衍没有动,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再阻止也毫无意义。 那质地温润的软玉上仍有未擦净的血色,而温衍指上那道裂开的红痕亦是沾着血,看起来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柳钟意拿起布巾帮他将血迹拭去,看着那只手发怔。 温衍的手生得甚是好看,比他见过任何一人的都漂亮,温润干净,指骨修长,因不常握刀剑的缘故,没什么茧子,指腹柔软,还带着淡淡药香。但此时这只手除却红线之外,亦带着许多伤痕,一道道堆叠,因颜色甚浅,若不细看,也无法发现,想是他这几日去采药时伤的,虽过不多久便会愈合消失,但他看着仍觉得难受。 温衍辨不清他眼底的神色,轻声开口道:“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 柳钟意方才那么做的原因,他也想通了,或许那人仍旧喜欢自己,却已经没办法再接受。即使知道了红线,即使……亲身验证了红线确实会因他在而不发作亦是一样—— 在理智上清楚明白,在情感上却无法接受。 柳钟意所说的相信与其说是说给他听,倒不如说是在勉强自己。 柳钟意没有抬眼看他,只是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告诉你你会怎么办?”温衍笑了笑,道:“红线无法消解,只能转移,若是告诉你,你岂非会让我把这毒蛊放到你自己身上,然后再说什么钟情是你的哥哥,理应由你来,而不是让我一个外人承担?” “你……”柳钟意蓦地看向他,心跳忽而有些失速,他顿了顿,微微抿唇,道:“那……以后要怎么办?” 温衍柔声道:“你放心,纵然前人不曾研制出红线蛊的解药,却也不代表我不可以,正如我当初所说,这世上怎会当真有无解的毒药,只是暂时没有解除的方法罢了。是了,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钟意道:“夜离告诉我,我猜的。” 温衍点点头,那次从摘星楼离开时他身上红线发作确是被夜离见着了,想必夜离稍加描述柳钟意便能想到,这人有时候聪明得让他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温衍看着那握住自己手未放的人,虽知自己确是应该放开他,但仍是抵不过心底那一点温热的期盼,轻声道:“钟意,这五年我待你不好,你无法接受,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能不能试一试……真正相信我,若是到时你仍是觉得不行,随时都可以离开我。” 柳钟意闻言微微一颤,好半晌,才低低开口道:“其实,并不只是因为红线。还有……我其实,我……也真的很想得到庄主。” 让他说些口是心非的话容易,要他说出这样的真话却比什么都艰难,故而这么说出来的时候,甚至有点语无伦次,词不达意。 五年很长,但他,还是没有割舍掉心里的那一点名为喜欢的痴念。 “钟意……”听了这话本应该是欢喜的,但温衍却觉得心中莫名的苦涩疼痛,只能温柔的唤着他的名字,低眼看着手上那一道红痕,道:“那我却要感谢这红线蛊,若不是它,你绝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柳钟意微垂着眼帘,拉起他的手,像是要仔细打量一般低了头,片刻,却轻轻吻上那道痕迹。 温衍一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觉一点温热轻柔的扫过那道细细的伤口,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上一直蔓延到心尖。 “别这样……” “嗯?” 柳钟意抬头,微微睁大了一双眼,询问的看着他。 温衍靠近些许,与他双唇相贴,恍然间又尝到那不知由来的淡淡甜味。 柳钟意情事上虽是青涩,却学着那夜在鸣沙教时温衍所做的那般去回应他,索吻一般舌尖试探的扫过他的唇。 温衍被他无意之举撩拨得情动,却念着自己曾伤了他,不敢轻举妄动。 柳钟意见他不回应,便停了停,离了他的唇,道:“不可以么?” 那双清冽的桃花眼里带着疑惑同不安,温衍摇了摇头,很想亲吻拥抱,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将从前的事说开,“五年前那件事……对不起。” 柳钟意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便只是望着他,待他说下去。 温衍低声道:“刘叔同我说了……” 柳钟意似是想起来一般微微睁大眼,随即道:“没有……我也不好。” 温衍一怔,却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便问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不是……强迫你……?” 柳钟意低着头,小声道:“我那时武功不好,学艺不精……” 温衍虽不甚明白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个,却未打断,仍是继续听他说。 柳钟意道:“那时没办法点中庄主的睡穴……只好……将庄主打晕了……” 温衍一呆,随即笑出声来,伸手将那人抱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肩窝,道:“那你怎么同刘叔说不用告诉我,弄得他误会成这样。” 柳钟意突然被他抱了满怀也有点怔,道:“知道我把你打晕了,你说不定更生我的气,而且……而且喝醉之后把我当作哥哥,你清醒之后也一定很难过……” 那个晚上他记得很清楚,实际上也并不似如今说起来这般轻松。 那时他武功不如温衍,开始的挣扎反抗在那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喝醉的人全然认不清面前的是谁,只一味喊着心爱之人的名,他听的清楚。被那人禁锢着亲吻时,听着他情动时喊出哥哥的名字,他觉得很是难过,那些亲密的举动就像利剑一般,刺得他生疼,但是,却无法挣脱。最后只好假意顺从,双手拥住那人,然后趁他不备时一记手刀切在后颈处,将人打晕了。 之后他守着温衍,一夜未睡,这件事五年间却如梦魇一般时时缠着他,在梦中那人也是抱着自己,口中却唤着,钟情,钟情。 纵然知道温衍绝不会做将他当作替身这样的事,但这道伤口却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痊愈。 柳钟意微微闭目,却听抱着他的人开口道:“钟意,以后再也不会了。” 柳钟意怔了怔,没想到温衍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这人竟是能想见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思。 就像是心底最柔软隐秘的地方被触碰安抚,柳钟意指尖微颤,缓缓抬手回抱住他,任那温柔浅淡的药香萦绕过每一寸角落。 两人就这么安静的相互依偎了半响,才略微分开,温衍偏过头,轻轻啄吻身畔那人的侧脸。 距离很近,他清晰的看到那略微苍白的皮肤涌起淡淡的红色,不由得轻笑出声,想起初见时那个看起来软糯的孩子,因被他掐了一下脸颊而呆住,但面上也是这般泛起点淡红来,反倒勾得他更想下手去欺负。若不是那时柳钟情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指不定他还会再调戏一把,而此时模模糊糊的,竟寻到一点那时年少的心境—— 无甚忧虑,颇多轻狂,一切皆随心而起。 柳钟意退开一点,正望见他脸上那一点笑意,心中忆起的也是初见那一幕,那白衣青年笑意晏晏,然眉眼温柔,这五年温衍虽亦有笑容,但却似一直带着些平静与淡然之意,纵是真心,也少了些温度。 柳钟意知道他亦是黯然心伤,只是自己却不能越过那冷漠的屏障去安慰什么,如今见他因自己而重新露出那样的笑容,心中便控制不住的泛起暖意。 这几月就如身在梦中一般,得他温柔相待,得他笑意温存……而以后,这个人,亦是属于他的。 柳钟意凑近去,吻上他弯起的唇角。 几乎是立刻便得了回应,就如在鸣沙教那晚一般,唇齿相偎,攻城略地,纵使温柔缱绻,也带着彼此占有的意味。 呼吸渐浓重,柳钟意学着那夜的样子有点生涩的扯落温衍身上披着的单衣,温衍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睁眼看面前这人颇为认真的模样,心中虽是温柔如水,却仍忍不住笑起来。 柳钟意停下来,看着他衣衫半落的模样,咬了下莫名有点干涩的唇,十分认真的问道:“不对吗?” 温衍笑着凑近吻了下那柔软温热的唇,道:“没有,怎么样都可以。” 柳钟意望着他,呼吸微重,眼前人的身体很是漂亮,其实从那双手就可以想见。温衍练的是内家功夫,身上肌骨匀称,宛若上等的玉质,柳钟意循着本能凑近亲吻他的肩颈,鼻端闻到的尽是柔和的药香,不知怎的,竟觉那味道让身体灼热起来,难以消解,就像是中了催情的药物一般,想与这人肌肤相贴,平息那莫名的悸动。 柳钟意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唇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些淡淡的红印,但是,仍觉得不够,忍耐许久,终是猛地一用力,将人压在榻上,轻轻磨蹭。 温衍怔了一下,随即轻笑,抬手拉散了他的衣带。 柳钟意凝视着他,任由他将自己的衣裳扯得散开零落,不多时,两人便肌肤相贴,好似亲吻一般,有轻微酥麻的感觉,很舒服,但体内的热度却更甚,而身下某处明晰的诉说着欲念。 温衍自然也感觉到了,但笑不语。 柳钟意虽然于情事十分生涩,但并不如何害羞,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好似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一般。 “乖。”温衍低声安抚一句,将在自己身上磨磨蹭蹭的青年翻身压下,准确的握住他的弱点,另一手亦在他身上流连,或轻或重的挑弄。 柳钟意只觉那人竟似比自己还了解这具身体,每一寸敏感的地方都被抚弄得火热,他睁眼看到那如玉的手指握着自己那处,忽然觉得羞耻起来,头一次萌生了想要逃的想法,然而眼下显然是逃不脱了,只能低声喘息着任由那人将自己带入更深的欲念深渊。 不知在那无法控制的快感中挣扎沉浮了多久,终于得到解脱,柳钟意有点茫然的喘息,但觉头脑渐渐昏沉,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温衍寻来布巾擦净了手,颇有点无奈的凝视着那不负责任睡着的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来说,柳钟意的体力绝不比自己差,怎会那么容易便睡过去。 如此一来顿时没了那些绮念,手指按上他的脉搏,发觉果然是那蛊毒的作用,柳钟意虽用了他写的压制蛊毒的方子,却并不能完全免于受影响,体力自是削弱了许多。 温衍用布巾沾水帮他清理干净,仔细盖好被子,低头凝视片刻,轻轻吻了那温暖柔软的唇。 大概只有这人会这么笨,被他冷落了五年,仍肯爱他。 而从今以后,他绝不会放手。 ☆第25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柳公子,恭喜出关。” 柳钟情凤目微抬,见一个青年兴冲冲的跑过来,俊朗的眉眼间颇多欢喜之色,便微微颔首,“出云。” 这人正是上次赠他一块糖的青年,因温衍回了中州,留他在碧陵派闭关,碧陵派中长老便吩咐这名弟子照料他,相处的时间久了,便也熟稔了些。他知道这青年是被长老收养的孤儿,无名无姓,便被取了个如此闲适的名字。 出云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一纸书信递给他,道:“这是温庄主送来的。” “多谢。”柳钟情接过,也未避讳,拆开细读一遍,唇边勾起一点弧度。片刻,他将信收好,道:“我在贵派叨扰许久,也该离开了,待收拾好东西,便去向长老告辞。” “……这么快。”出云有点惊讶,讷讷道:“柳公子刚刚出关,不该立刻损耗真气,应当再休养几日才是。” 柳钟情微微挑眉,看着他没有说话。 出云眨了眨眼,十分认真的道:“师父说练武讲究顺其自然,要与万物相融,每突破一层境界,都应休养生息,柳公子如今武功突破从前的极限,更该如此。” 柳钟情道:“有的事情等不得,武功不过是一种筹码,但很多时候重要的都是时机。” 出云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劝,只得道:“听师父说柳公子跟温庄主要做的事情很是危险,如今柳公子你孤身一人,要如何对付鸣沙教?” 柳钟情轻哼一声,道:“要成事自然不能硬来,以卵击石乃是不智之举,借刀杀人方为上策。” 出云在碧陵派中长大,性子颇为闲散,虽然天资聪颖,但不擅计谋,闻言只得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柳钟情微微摇头,道:“是我不该对你说那么多,人总是懂的少些,才能活得更自在。” 出云见他神色间颇多怅惘,不由道:“柳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柳钟情倚着回廊,望着院中草木幽深的景色沉默了一直,方才开口道:“想起我弟弟。” 出云安安静静的听着,待他继续说。 柳钟情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从前我总想着,这世上我唯有这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都要护他周全,让他一辈子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纵是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死后堕入地狱,也无甚关系,他只想守住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让那个人不沾染江湖的风霜,不必触碰淋漓血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想不到自己坠入情网,却引来往事瓢泼,连绵纠葛。 出云等了许久,不见他接着开口,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柳钟情微微闭目,道:“是我累他被喜欢的人误解,五年来无依无靠,但是,他仍旧愿意舍了性命来救我。从前他很是爱笑的……可如今,总是十分安静,也变得很沉稳……我知道他是长大了,可我也知道,过程很痛苦。” 沉默了片刻,出云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他手中:“给你。” 柳钟情低头一看,仍是块油纸包好的方块砂糖,不由得微微一怔,道:“又给我这个做什么?” 出云正色道:“包治百病。” 柳钟情知他指的乃是心病,却仍是佯做不解,瞥了他一眼,道:“庸医。” 出云却认真道:“你弟弟既然愿意舍命救你,自然是因为他也很爱你,就更不可能怪你什么了,若是你一直有这样的心结,他也会不开心。” 柳钟情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出云接着道:“更何况,谁都会长大,你也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 柳钟情挑了眉梢:“我倒觉得,你就还像个小孩子。” “诶……?”出云呆了呆,立时昂首挺胸:“我已经二十了。” 柳钟情轻笑一声:“跟我弟弟一样大,在我眼里自然还是个小孩子。” 出云看了他的笑容一眼,脸色微红,却闷闷的不说话。 “怎么了,”柳钟情见状更有一种在逗小孩子的错觉,道:“要不……给你买糖葫芦?”说着自己都笑出声,想起以前哄柳钟意的时候,心中不由得柔软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葫芦的……” “我猜的,”柳钟情看着手中的砂糖,道:“有些地方,你跟我弟弟很像。” 出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心中仍是有点闷闷的,口中却道:“那你可要记得。” 他总算知道,眼前这人虽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冷冷的,却也有一人会令他就算只是想到也神色温柔,甚至露出这样的笑容。 柳钟情没料到他当了真,但也没多计较,便道:“好,我记住了。” 柳钟意醒时已是临近正午,看着并不如何熟悉的床榻怔了会儿,方才回想起昨夜的事。 那些脉脉温柔的低语,亲吻,甚至于身体相贴,若放到白日里,他也未必做的出来,大约夜晚总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望,赋予一些直白的勇气。 身侧那人应是早已起了,但床榻上依旧残留着一点极淡的药香,柳钟意坐起身,这才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昨晚早就被扯散,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好在屋里没有人,他也就没怎么在意,正想在床上翻找,却见一叠衣裳整齐的摆在枕边,并不是自己的那身夜行衣,想来应当是温衍的,浅淡的月白色,除却一点素色的绣线之外并无其他饰物。 既然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穿一下衣服自然也没什么关系。柳钟意将衣物悉数穿好,洗漱一番,这才出了门。 院里也不见那人人影,倒是刘仲锐守在院外,见他出来,微微一礼,道:“柳公子。” 柳钟意想到这人所知的种种,心里有点细微的窘迫,但面上仍是平平淡淡的应了句:“刘总管。” 刘仲锐却似什么都不知道般如常道:“庄主吩咐我在这守着许久了,柳公子可要在下让后厨做些膳食?” “不必了,庄主呢?” “庄主一大早便去了炼药阁,柳公子可自行去找他。” 柳钟意颔首,别过他,往炼药阁去了。 炼药阁乃是百草庄中最为幽静之处,外面种满了他分辨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皆可入药。从前他也未曾往里面去过,皆是在外面匆匆路过。 柳钟意沿曲径走入花木深处,恰见温衍合了门出来。那人回头见了他,便弯了眉眼,露出十分温柔的笑意来。 柳钟意微微一怔,顿住了脚步:“庄主。” 温衍从阶上走下来,轻笑道:“你穿这身衣服,也十分合适。” 当真流光易逝,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第一次往他怀里扑的时候,还不到他胸口高,白嫩嫩软绵绵,可爱得不得了了。 正回忆得有点出神,却听柳钟意道:“我自己的衣服呢?” 温衍弯了唇角:“拿去洗了。” 原因自不必说。 柳钟意脑中闪过昨夜的一些画面,登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而且,自己好像……睡着得太快了一点。 “庄主,昨晚……” 温衍看他这略微迟疑的神色便猜到他想的是什么,低声在他耳边道:“怎么,要不要补偿我?” 柳钟意倒是颇为认真的点点头,“如果庄主要的话。” 温衍低笑:“现在?” 柳钟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想着毕竟是自己“不对”在先,故而也没反驳:“回房吗?” 温衍抬眼往炼药阁看了看,道:“去那里。” 柳钟意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温衍见那双清冽的桃花眼里带着惊讶疑惑,看起来竟有几分波光迷离的样子,便忍着笑意等他做出回应。 柳钟意见他似乎没有玩笑的意思,略一思索,便应道:“好。” 他说着便要往炼药阁走,温衍却不动,抬手将人抱住,在他耳畔低笑道:“开玩笑的,我担心你现在中了蛊毒体力不够,这件事,以后再说。” 柳钟意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一颤,耳朵不受控制了红了一点,来不及细想有关“体力不够”的问题便点头答应了。 温衍觉得他这副主动又听话的样子实在过于撩人,往那红了的耳根落下一吻,才将人放开,道:“过两日我们便去雪谷。” 柳钟意闻言皱了眉头,道:“哥哥这么做做,万一……如何是好?” “谢橪给你下这种蛊目的无非就是请君入瓮,他赌的是钟情对你的重视,钟情将计就计,赌的是谢橪的自负,还有他五年来所筹备的一切。”温衍缓缓道:“只是不知你们是亲生兄弟的事究竟是谁告诉谢橪的,不过也没关系,那个人大概很快就要现身了。” “嗯?” “这次我们去雪谷不必如何隐瞒身份,做做样子便可,引出那个人,以绝后患。” “好。” “冰糖葫芦。” “诶?” 出云呆呆的从柳钟情手里接过那串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睁大眼看着那人。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了,”柳钟情戴着一顶垂纱斗笠,看不见面容,语气却是淡淡的:“回去,不要跟着我。” 出云撇了撇唇角,有几分委屈的道:“是师父吩咐我同你一起的。” 柳钟情声音微冷:“虽然家父与碧陵派有些交情,但碧陵一向隐世,寻仇报怨之事决不参与,怎么可能让你跟着我?这些是你同你师父提出的罢。” 前几日碧陵派长老提出让出云帮他时他便猜到了,只是不好当面反驳罢了。 出云眨巴一下眼睛,并无惊惶之色,反倒承认的十分痛快:“我同师父说想跟着你出来历练,他就答应了。” 柳钟情道:“这事情你明知道危险的很,何必趟浑水,要历练更不必跟着我。” 出云毫不气馁,盯着手里的糖葫芦,道:“我想帮你,而且,我还想见见你弟弟呢。”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软肋上,柳钟情沉默着没答话,一时也来不及思索这人是故意还是无心。 出云见有戏,连忙趁热打铁:“更何况柳公子这么厉害,我乖乖听话,一定不会受伤的。” 柳钟情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便走,出云知道他这是默许了,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前几日从韶洲回到了云川,今日恰好到青凝城,此地在慕月崖脚下,自然少不了鸣沙教的眼线。柳钟情在街上走了一阵,便觉有人盯梢,故而带着出云走入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前行一段后站住,冷声道:“何人跟踪在下,不妨现身来见。” 不多时,两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人出现在巷口,道:“得罪,我们奉命寻人,还请公子摘了斗笠一见。” 柳钟情转过身,轻轻一笑,声音却冷如冰刀:“你们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岂不是太过有失身份?” “你!”其中一人闻言生了怒意,道:“别怪我们来硬的!” 柳钟情甚是从容的将手放在挂在腰际的长刀上,“尽管来。” 他尚未出手,但迸发的气息已割得人生疼,那是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不怒自威。 那两人中另一人低声对旁边的人说了些“他有武功”,“并不是”之类的话,而后一拱手,道了声得罪,便离开了。 待那两人消失,出云才咬着冰糖葫芦喃喃道:“好聪明。” 柳钟情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该学的还多着。” “……唔,咳咳。”出云被糖葫芦呛了下,眼泛泪光的看着他。 柳钟情摇了摇头:“快走了。” “哦。” 出云跟着他走至一座酒楼,那酒楼名素春,看起来很是热闹。两人刚一进楼,店小二便迎了上来。 柳钟情淡淡道:“我来寻人,楼上客梅阁。” 店小二殷勤道:“客梅阁的那位客人已等了许久,不知公子是否需要引路?” “不必了,我自己去便可。” 柳钟情十分熟稔的带着出云上了楼,来到一个隔间前,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一个极沉稳的声音道:“进来。” 柳钟情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静静坐在桌前,那人身形健朗,眼睛有神且目光极为犀利。 柳钟情示意出云将门关了,随即摘下了那顶垂纱斗笠,恭敬一礼,道:“请问可是袁青峰袁前辈?” 那人见了他的面容便已是怔住,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正是……你是三弟的儿子?” “是,”柳钟情沉声道:“想必温庄主已经用书信将事情同袁前辈说明了,在下不孝,知道身世五年多来也未能为父母报仇,反倒受仇人欺辱……” 袁青峰站起身来,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事也怨不得你,能将过去都查清楚,且你还好好活着,便是最好了。” 柳钟情长眉一蹙,握紧了拳头,郑重道:“前辈放心,此番我定会报仇雪恨。” “好。”袁青峰微微颔首,看着他的面容半晌,道:“你长得与你母亲十分相像。”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拿着冰糖葫芦站在一旁的出云,“这位是……” 看年纪,出云很像是柳钟情的弟弟,只是长相他并不熟悉。 出云一直在碧陵派长大,对江湖中事并无多少了解,也不知袁青峰的身份,但礼数却还算周全,听他问起,连忙抱拳答道:“在下出云,是碧陵门下弟子,见过前辈。” 袁青峰看他拿着那冰糖葫芦有点别扭的行礼姿势也不计较,微笑颔首,随即又转向柳钟情,道:“当年那件事老夫仍不甚清楚,贤侄可否一说究竟?” 柳钟情点点头,道:“那年去劫商队的其实并不是鸣沙教之人,只是那山寨头目与当年鸣沙教的左护法是好友,那人不忿朋友被杀,便要下山屠戮商队,鸣沙教教主与那左护法十分亲厚,便与他同去了。接下来的事,便是前辈亲历的,鸣沙教主在混战中被杀,但左护法却在两败俱伤后侥幸留了性命。”他微微顿了顿,道:“后来那左护法便处心积虑想要寻仇,终于在两年后带人去了中州……” 袁青峰微微闭目,缓缓道:“原来如此,江湖仇杀本是常事,只是那人做得实在太过,竟要灭人满门,实在可恨。” 柳钟情道:“那左护法行事偏激,且他是现任教主的师父,临死前留了命令,即使拼得两败俱伤亦要报仇雪恨。现任教主受他影响良多,问剑门的事想必前辈也看到了。” 袁青峰颔首:“不错,前一阵我一直在问剑门中,此番门中许多弟子亦随我来为他们离世的掌门与同门报仇。不知这次的事你可有把握?” 柳钟情微微勾唇,道:“如此甚好,前辈放心,鸣沙教中……自有人相助。” “却不知是何人?” 柳钟情道:“每月此日他都会来青凝城,我已留下标记,晚上自当为前辈引见。” “好。”袁青峰应了,思索片刻,却道:“只是不知此人身为鸣沙教之人,为何要帮你?” “现任教主谢橪性情狂傲偏激,此人同他自有一番仇怨,”柳钟情微微垂目,一手轻轻摩挲着刀柄,缓声道:“当年我被谢橪重伤,正是这人救我……我看出他对谢橪似乎心存怨恨,便多番试探,才得他袒露心思。” “原来如此。” “不错,鸣沙教虽大,但未必人人忠心耿耿,只是谢橪武功高强手段厉害,积威之下不敢稍有微词罢了。” “嗯,当年那一战鸣沙教教主确实十分厉害,至于现今的,你觉得如何?” “他武功的确极高,但那不过是以身伺蛊的结果,我自有办法对付,”柳钟情微微一挑眉,道:“而且,若我猜的不错,谢橪如今必然不在总坛。” 袁青峰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调虎离山?” “正是,”柳钟情唇角一勾,笑容微冷:“他想逼我入他的圈套,那我便将计就计,先毁去他的退路,到时在中州,纵他再厉害,也不过是只困兽罢了。” “哦?说来听听。” “谢橪此去中州,目的有二,一是在雪谷设下圈套捉我,”柳钟情走近桌边,取了杯茶,沾水潦草画了地图,指道:“我与温庄主有所约定,想必此时他已动身前往雪谷,依照路途计算,谢橪要请君入瓮,必然要提前到那里做好准备,雪谷地处偏僻,二者路途相仿,那么至少现在,谢橪绝对不在慕月崖上。” “那么其二是?” “其二,便是他最后一个复仇目标,也即是前辈,还有隐山派。”柳钟情在另一处画了个圈,冷声道:“问剑门的事既已被查清,他必然会选择先下手为强,此去中州,应当带了鸣沙教大部分精锐,欲与隐山派一战。” 袁青峰看着那潦草的图示,听他简略但极精确的讲述,便也大致了解了柳钟情的整个计划,“如此说来,现今鸣沙教后方必然十分空虚。” “所以这正是攻陷它的最好时机。”柳钟情静静看着桌上的水迹干涸消失,眼中渐渐凝起一层冷意。 袁青峰道:“贤侄对那鸣沙教主……似是十分了解。” 柳钟情微微一怔,半晌,略带自嘲的轻声道:“是啊……” 一年相识相恋,五年朝夕相对,纵然磨光了曾经的情爱,但那人的所有一切也已刻入脑海,就算他后来是带着恨意去观察揣度,也无法改变这种了解。 实在可笑。 袁青峰虽不了解其中纠葛,但从谢橪未曾杀柳钟情这一点便也能猜到两人关系并不简单,见状略微顿了顿,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是了,我还不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救了你们?” 柳钟情低声道:“鬼楼楼主,萧祁。” 袁青峰微微皱眉:“若我没有记错,当年三弟出事时,你已经七岁,应当不至于对身世毫无记忆。” 柳钟情摇了摇头:“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弟弟,其他确实毫无记忆。此事我曾问过温庄主,他说可能是因为那时刺激过大以至于失去部分记忆,但也有可能……是被人刻意下药混乱。” “如此……”袁青峰沉思一阵,道:“你弟弟现今如何?” “此去雪谷,便是为他。” 柳钟情将事情原委悉数说了,袁青峰原本只是从温衍的书信中略知了大概,此时便已全然明了,便颔首道:“这将计就计之策虽好,但于你实在太过危险……” “若不担些风险,怎能成事,”柳钟情微微垂目,手握住冰冷的刀柄,道:“若我出事,便请前辈对舍弟多加照拂了。” 柳钟情三人在客梅阁待到夜里,晚饭时让店小二随意上了几样菜。 袁青峰将近二十年来重见故人之子,话不由得便多了些,柳钟情视他如长辈,便也恭谨的一一应答,倒是出云落得清闲,被云川的小吃吸引了兴致,埋头打扫碗碟。 待吃完饭菜,店小二收拾了桌面,上了几样小点心,然他刚离开不久,房外又响起叩门声,柳钟情猜是约定那人来了,便自起身,将门打开。 门外是一灰袍男子,面容还算年轻,却双鬓生了白发。 柳钟情微微勾唇,“简先生。” 简墨言颔首,淡淡道:“别来无恙。” 柳钟情让他进了房里,看了一眼外面热闹的大堂,随即掩上了雅间的门。 简墨言打量他一阵,道:“看来你的武功已经恢复了。” “是,多亏简先生教予我的功法。” 柳钟情道了句谢,为他简单介绍了袁青峰与出云,几人招呼过后,柳钟情方才向袁青峰道:“前辈,这便是我同你提的那位先生,他在鸣沙教中司医师之职,这些年来帮了我不少。” 袁青峰应道:“简先生,在下这里谢过了,然仍有一事冒昧相问。” 简墨言点点头:“请说。” “听闻简先生与鸣沙教主有私怨,不知先生可否告知?”袁青峰抱了抱拳,沉声道:“只因此事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老夫必须要得到能相信简先生的理由。” 简墨言轻叹一声,道:“前辈言重了,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稍顿了顿,眉眼间流露出沉郁之色来,“这事其实与舍妹有关,柳公子也知道,舍妹从五年前昏迷至今,无法苏醒。” 袁青峰望向柳钟情,柳钟情微微点头,示意他所言非虚。 简墨言回想起当年之事,不由自主的抬手握住桌上的茶杯,面色有些苍白起来:“当年舍妹喜欢上了教中一人,那人做了错事,教主一怒之下动了杀念,舍妹上去哀求阻拦,被他一掌打伤……之后,教主对那人说,那便是给他的惩罚——永远失去最重要的人。”他微微闭目,握住杯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从那一刻起,我便无法再对教主尽忠,甚至……每当看到昏迷不醒的妹妹,都会想报仇。” 房中的人听了他的话都沉默下来,简墨言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恢复了沉静,坦言道:“因为这件事,当年见到柳公子时,我甚至曾动了杀念,我想让教主也尝尝失去重要之人的滋味……只不过,最终没有动手,毕竟若我真的那么做,又与他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后稍稍一顿,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点破了谢橪与柳钟情之间的关系,不由得抬眼看向那人,却见柳钟情仍是面无表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一般。倒是袁青峰,到了此时自己原先那一点隐隐约约的猜测果然成了真,惊讶之余也心生感叹,然他看得甚开,这些事也无意去管,柳钟情既然决定报仇,他自不会阻拦。三人之中唯独出云反应得迟了些,好半响才转过弯来意识到刚刚简墨言的话意味着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看向柳钟情:“柳公子——” 柳钟情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的一指点在他哑穴上。 “……”出云张了张口,想要自行解穴,却发觉柳钟情的点穴功夫特殊,并非他能解的,只得苦着一张脸闭了嘴。 柳钟情不去管他那一脸委屈的神色,淡定自若的向简墨言道:“谢橪现在是否已经离开了慕月崖?” 简墨言答道:“不错,他还带了不少人。” “果然如我所料,”柳钟情冷笑一声,道:“如此我们不妨早些动手,是了,我走之前留下的那瓶‘往生’,你可用了?” 简墨言颔首:“嗯,已经交给中毒之人,下月的份量我也已炼制完成。” 袁青峰闻言道:“‘往生’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不知是何物?” “那是百草庄的毒药,并不会快速致命,但可以用来控制人,若没有解药,则需一个月服用一颗原本的毒药维持,否则便会疼痛难忍,受尽折磨而死。”柳钟情解释道:“以前温庄主曾将制法告诉我,与简先生结盟后,我便将这毒药制法相告,简先生炼制毒药,寻机会控制了一部分鸣沙教的人。” 简墨言在鸣沙教司医职,想要对人下毒再简单不过,只要给人治病时多给一颗“往生”便可。而柳钟情原本每月去寻简墨言拿药,两个药瓶中只有一瓶是调养身体所用,而另一瓶则是毒药往生,他虽不能离开鸣沙教总坛,但在其中却是能自由行动的,在简墨言下毒之后每月继续供给那些中毒之人“往生”,于他而言并不算难事。 只是两人之力毕竟有限,也不可能掌控太多人,且若有一个中毒之人暴露,便很有可能万劫不复。故而下毒之前也要好生观察,绝不会选择对教中一片忠心赤诚之人。但是,正因为有这么一些棋子,要对付鸣沙教,也才算不是一句空谈。 袁青峰听完他的解释,不由得心中感概,他能想像柳钟情费了多少心思,担了多大风险,这五年,可谓时时走在悬崖边上,随时有一脚踏空的可能。恰如下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却好在他不曾行差踏错。 心中暗叹一声,袁青峰没再多说,只道:“我们何时动手?” “既然一切准备妥当,为免夜长梦多,明日便动手罢。” “好。” 晚风徐徐,杨柳依依,小镇桥边流水轻缓,在夜色里自有一番安宁之景。 柳钟意跟温衍二人牵着马沿流水并行,这个时辰街上已没什么行人,两人寻到一个客栈,便系了马,打算住一夜再继续赶路。 在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便吩咐店小二备些简单小菜送入房内,待那人应着离开,柳钟意才摘下斗笠,放在桌上。他只做了一点简单的易容,并非全然遮盖住容貌,而是稍微改变了几个细微之处,然而如此看来,面相却有了一番变化——眼睛因遮掩了原本的形状而变得稍显凌厉,唇也薄了些,如此看起来便显得冷硬不少。 温衍对着那张面孔端详了一阵,忽而忆起去问剑门之前自己跟踪他时,他用黑巾遮住半张脸,露出的眉眼亦是这般冷冽,而不是前几日全然未曾易容时的模样,因那双桃花目实在太过惹眼,若是见过,他绝不会忘了。 “钟意。” “嗯?” 柳钟意微微偏过头看他,目中流露出疑问的神色。 温衍问道:“你平日出门,是不是常常这般易容?” 柳钟意点点头,知他想的是什么,便答道:“若是接任务时,一般都会稍微做些改变,毕竟即使蒙了脸,若是碰上行家,仍是能看出许多特征来。” 温衍低声道:“我记得我从前问你为什么要在鬼楼做杀手时,你没有说实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柳钟意一怔,沉默片刻,道:“当时……想着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百草庄,我总得有个生计。” 温衍静静注视着他,好一阵,才道:“若是不愿意说便不说罢,但是,不必对我说谎。” 柳钟意一时听不出那低柔的声音里是否有落寞失意,亦无法抬头,竟有些怕会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目光。 正当此时,店小二敲门将饭菜送了上来,稍稍缓和了一下有些凝滞的气氛。 之后柳钟意埋头吃饭,温衍便也没有再追问。 待两人吃过饭洗浴之后,已将近子时,温衍坐在榻上拿着一张写满药物名称的纸,凝眉细思。柳钟意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那枚玉指环,安静的坐到他身侧,也不打扰,闭目运功调息。 真气运行一周天后,柳钟意睁了眼,却见温衍已然收好了那些零碎东西,手中拿着一枚香囊把玩。 温衍知他运功完毕,便微微一笑,将那香囊递过去,道:“这个给你。” “什么?”柳钟意接过来,并不觉得这是个简单的香囊,故而放在鼻端闻了闻,那味道极淡,且并不像香料,倒似是草木香气。 温衍半是调侃的答道:“定情之物。” 柳钟意知他是玩笑,但仍是心头一跳,口中却十分镇定的应道:“如此,多谢庄主,只是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来日再补上。” “那我可记下了。”温衍听了这话便全当他说的是真的,弯了眉眼:“这香囊里面装的是颗药丸,那味道可辟毒物,你带在身上,毒虫蛇蝎都不能靠近,而且,它味道虽淡,却能解许多迷香。” 柳钟意握着那枚香囊,抬眼看他:“这东西想必十分难得。” 温衍道:“你只管收着便是,我上次去采药时,恰好见到炼制这药丸的材料,便一并采了,前几日在庄上制成了药丸放在这香囊里。” 柳钟意微微垂目,半晌,道:“庄主,你上次,是否是因为这个才受伤的?” 温衍一怔,颇有点无奈的笑了笑,这人实在太过聪明,猜得分毫不差。 制这药丸最重要的那味药草名为珠藤,五年生叶,八年开花,十年结珠。一株藤只结一颗珠,且结珠之时必是半夜。那珠子会生出淡淡萤光,在夜里十分美丽,而若到了日出时分,若不被摘下,便会落地化水,因而要采珠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日他去青渠根生长之地时,恰见一颗珠藤花将要谢去,便知它夜里将结珠,故而在那处待到了子夜,却不巧在红线发作时遇上了野狼,所幸只是独狼,否则实在凶多吉少。 柳钟意观他神色,便知自己猜的不错,不由得握紧了那香囊,道:“我知道庄主不说是不愿我知道后内疚,不肯收下这它,不过,庄主放心,这香囊,我定会好好收着。只是,我希望庄主明白,我不愿说那件事的原因,并不是想瞒着你什么,而是,同你这般做法一样的心思。”略微顿了顿,他轻声接道:“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便不需再提了。” 温衍望着他好一阵,方道:“好,我明白了。” 他如此说,那原因为何,温衍便也能猜到几分,多半与自己和柳钟情有些关系,不过,既然柳钟意已然说的这般清楚,他也愿意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多问。 温衍微微凑近,轻轻吻了他的唇,柳钟意微阖了眼,十分配合甚至带一点主动意味的同他缠绵,直到再近半分兴许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才停下来。 温衍低笑道:“很晚了,休息吧。” “嗯。”柳钟意点点头,抬手拂灭了烛火。 二人同榻相依,呼吸可闻,不多时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第26章 离歌且莫翻新阕 月已西落,正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悬崖上已经重新修好的铁索桥不知为何微微摇晃,发出一点摩擦而生的喑哑之声。 凉风吹过崖边的花林,一时落英缤纷,暗香浮沉。 鸣沙教守夜的一名侍卫倚着棵花树,正颇有些倦意,忽听风声一变,便觉一股冰凉的杀气令他头皮发麻。 他登时清醒,手警惕的按上剑柄,然而还未将剑拔出来,便觉得后心一痛,仿佛严冰刺穿身体,而低头一看,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已然透体而过,从胸前穿出。 未来得及出声,那柄刀便被抽了回去,倒下之后,神志还有片刻清醒,他只见一个蓝衫男子轻轻的踏过他身边,低头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冷若冰霜,却又如惑人的鬼魅一般精致无双。 他蓦地瞪大了眼——这张脸竟是他认得的,这人在教中五年,身为侍卫多多少少见过,知道他是教主的禁脔,甚至还偷偷谈论过。实际上在这慕月崖上,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看得起这样一个连武功都没有的男宠,只是碍于教主的威严不曾在面上表示过,私底下说不敬的话甚至讥讽嘲笑也是有的。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人手里,临死前看到这人冰雕雪砌的冷漠面容,才发现,他们原来错得多少离谱。 但已经没有力气去发出讯号提醒其他人了…… 柳钟情并不知这人想的是些什么,也未曾停留,依照鸣沙教安排暗哨的路线将阻碍一一清除,而与此同时,悄悄通过铁索桥的袁青峰等人亦开始动手歼灭巡逻的侍卫。 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忽而,一道传信烟火冲天而起,发出尖利的声响,不知是哪个侍卫临死前放的。 柳钟情抬头看了一眼,并不在意的勾了唇角,按照原先的计划与袁青峰等人会合一处。 此次来的除了袁青峰和几名他的亲传弟子外,还有由秦绍瑞领着的二十多名问剑门精锐,当然,简墨言同出云也一并来了。简墨言未曾习武,便由人保护着,然他见着这流血的景象依旧面色不改,仿佛什么也未看到一般淡然缄默。 秦绍瑞见他来了,便开口道:“柳公子,门下弟子一时不察让那侍卫点燃了烟火,现下应当如何?” “无妨,天色将明,此时我们闯入总坛亦会被瞭望楼上的人发现。悄悄潜入花林杀掉此地暗哨是因为此地布有机关,须数名守卫从不同地方同时发动,现今守卫已死,那机关也被我毁去一部分,已无法发动,待会打斗起来,便无需再担心。” 不多时,花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粗略估计,大约有几十人。 柳钟情不动声色,执刀站在前面,只见对方领头的是一个围着黑色披风的灰衣人,那披风上绣了金线,显然地位并不低。 上回问剑门一战,秦绍瑞便曾见过那绣着金线的披风,那上边绣的花纹沾染血迹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抬目仔细打量来人,只觉那身形也甚是熟悉,应当正是那夜带领鸣沙教众偷袭问剑门的人。 思及此处,他微微抿唇,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那灰衣人走至近前,隔着数步停了下来,目光凝在柳钟情脸上,面上露出一丝讶然:“是你?” 灰衣人身后诸人也认出了他,不由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砾岩,”柳钟情挑了眉梢,并指轻轻擦过刀锋,冷笑道:“没想到吧?” 砾岩冷眼看他,见他动作之间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便知他已然恢复了武功。他跟在谢橪身边甚久,亦见过柳钟情原来杀人的那副狠厉模样,这人没被夺去爪牙时有多危险,他清楚得很。 “柳钟情,教主待你不薄,何故做这等事?” “不薄?”柳钟情忍不住大笑起来,提刀指了他,道:“不知右护法指的是废了我的武功还是幽闭囚禁,你说与我听,我便也这般待你们教主可好?” “你——”砾岩皱了眉,目光扫向他身后的人,不由得又是一惊,“简先生,你为何……” 简墨言医术高明,人又十分平和,从来都是淡漠无争的模样,也颇有些口碑名望,而这人素来连教中事务都不如何过问,此时突然站在柳钟情那边,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简墨言仍是面无表情,微微垂目,仿佛无意搭理。 柳钟情轻轻一笑,道:“右护法别急,让你吃惊的事,可不止这些。” 砾岩沉默着按上剑柄,似是提防他突然发难。 柳钟情却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只是往他身后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冷声道:“怎么,还不动手?” 砾岩心下一凉,忍不住回头看去,身后教众之中一片轻微的骚动,众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之人,不知究竟谁才是柳钟情所指之人。 柳钟情却不急,十分耐心的模样,静静等着。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阵,鸣沙教众中有几人蓦地向身边人动手,旁人猝不及防,少不得受了些伤。 柳钟情微微侧过脸,向身后已拔剑相待的诸人道:“动手。” 秦绍瑞同袁青峰颔首,当先飞身而起,领着众人向那面袭去,双方顿时陷入一片混战之中! 砾岩不由得又惊又怒,看着柳钟情道:“果然好手段!” 柳钟情冷笑:“承蒙夸奖。” 砾岩知他向来不耐烦说得太多,便也不再开口,右手挽了个剑花,向他刺去。 柳钟情凤目微眯,执刀迎上,他的招式一眼看去平平无奇,无甚变化,刀却是极快,宛若泼洒的流银,飘忽的月色,转瞬便到了眼前。 砾岩不敢怠慢,全力以赴,刀剑交击的瞬间,他只觉得虎口微微一麻,不由得惊讶那人气劲之强,竟似已然突破原先的桎梏。 柳钟情不容他多想,刀式连环,每一招都简单利落却直击要害,磅薄的刀气卷起四周纷飞的落英,翩跹如春日斜飞的雨丝。 砾岩渐觉吃力,一个不慎肩上便多了道口子,他稍稍后退一步,左手从身后抽出把弯刀来,刀剑齐上,舞开一片银光。 柳钟情仍是一人一刀,应对间宛若行云流水,便是旁人欲要襄助砾岩,亦被他刀势逼退,难以近身。 砾岩抵挡一阵,终是不敌,右臂上又多了道血口。 柳钟情却不停,一刀割向他咽喉! 砾岩双臂在方才的交手之中酸麻不已,只能向后一仰,企望避过刀锋。 柳钟情哪容他躲,刀锋下压,眼见便要划开血痕,却觉面前身后皆是厉风一闪,抬眼只见一枚暗器劈面而来,身后不需看想必也正是一样。他长眉微扬,收住刀势,一个利落的旋身,打落身后的暗器,随即刀尖往后一带,身随之转,扬手要击落另外一枚,却见一片落花逆风飞来,打在那暗器上。 距离极近,他眼见那花瓣在面前碎为齑粉,而那枚暗器也随即跌落在地,悠悠的一阵暗香随风吹散开来。 柳钟情没管太多,借着身势接连一刀往砾岩喉间劈去。 砾岩招架不及,被他制住,刀抵在脖子上,渗出一点血色来。 柳钟情一指点了他的穴道,这才回身向方才那落花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出云站在简墨言身边,担着保护那人的职责。那青年仍是一身碧陵弟子服的简单打扮,身上连把武器都没有,然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应对的十分自如。 碧陵崇尚天地自然,其武功最高境界便是与万物相融,一切皆可化用。出云能用飞花落叶伤人,实则是将体内气劲附着于花叶之上,看似无形无质,实则锋利如刀。 出云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眸子亮亮的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却不防旁边有人趁他不备一剑刺来。出云连忙收回了目光,颇有点手忙脚乱的应付了过去,却是有惊无险。 柳钟情忍不住轻笑一声。 砾岩见状不由得冷嘲道:“枉费教主真心待你,却想不到这才几日,柳公子便能同别人眉来眼去。” 柳钟情敛了笑意,也收回目光,这五年,底下的人难听的话他有意无意听了不知多少,从初时强忍怒意杀气,到如今竟连反驳的兴致都没有了。 思索片刻,柳钟情并未解释什么,只是冷声道:“右护法所说的真心我从未亲眼见过,怎可尽信你一面之词,不若来日我将那颗心挖出来看看,如何?” “你……!” “不过无论如何,想必右护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柳钟情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只将刀架在他颈上,扬声道:“鸣沙教右护法已经被擒,尔等还不住手?” 鸣沙教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都渐渐停了手中兵刃,却仍在戒备犹豫。 柳钟情冷声道:“降者不死,否则——”他顿了顿,看向秦绍瑞,微微颔首:“秦少侠。” 秦绍瑞知他的意思,提剑走到他身边来,看着砾岩,一字字道:“砾岩,你带领鸣沙教众人杀我问剑门弟子,我秦绍瑞今日,便要让你血债血偿!” 言罢,他抬手,一剑刺入砾岩心口。 鲜血溅出,那灰衣人声息渐失,柳钟情收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微微低眼,唇角渐渐勾起一点冷漠的弧度—— 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再无退路可言。 雪谷位于极北之地,地形十分奇特,其山谷之中积雪终年不化,故而得名。 温衍同柳钟意二人一路北行,走了十多日,在一个名为流水的镇子暂留了一日。流水镇依傍高山,传说正是因山上流泉灌溉田野,滋养万物,镇上百姓皆对那泉水十分珍惜,故而以流水为镇名。 镇中小吃颇多,因山泉甘甜,即使是简单的小食做出来也有滋有味,而以泉水酿造的酒更是一绝。 柳钟意跟着温衍在镇上晃悠了一阵,怀里便多了一堆那人给买的点心,这且不说,昨晚初来这镇上时,被温衍哄着喝了一些镇上有名的陈酒,那时只觉晕晕乎乎的,不能自主的循着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像是个小孩子一般在那人身边磨蹭。温衍身上那股淡淡的药香像是有致命的吸引一般,他觉着喜欢,便将人死死抱着不肯放。 这些记忆颇有点模糊,虽说他并未觉着哪里做错了,但是回想起来仍是有些不好意思,至少自己清醒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事实上,他并不像温衍那般酒量好,喜欢品酒,而是向来是滴酒不沾的。喝酒误事,也容易影响手的稳定度,若不是昨晚温衍那样百般诱哄,他是决计不会喝的。 只是后来他意识彻底不清醒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他确是记不清了,去问温衍时,那人只是笑而不语,故而他想了想,决定放弃追究这件事。 本来今早上想要继续赶路,温衍却说不急,还有些事情要办,得在这镇子待上一日。然而同他出来,却只是在镇子里闲逛,附带被塞了许多点心,柳钟意起初被那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待吃得有些饱了,这才觉得不对,却并没有问,他相信温衍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如此走了一段,柳钟意蓦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并无甚可疑之处,然而方才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一点也不假。 温衍轻轻拉住他,笑了笑,道:“累了么,回客栈罢?” 柳钟意点点头。 两人转身往来处走,行至一个小巷口时,柳钟意飞快的一眼扫过,余光瞥见一道黑影,然他佯作不知,并未回头。 回到客栈房中之后,柳钟意问道:“庄主,你何时发现的?” “昨晚,”温衍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我在窗棂处放了点无味的药粉,你睡了之后,我听到窗外有异响,过去看时,发觉那药粉散开,想是被人碰到了。我猜是有人跟踪,故而今天早上便略微试探了下。” 柳钟意闻言一怔,想到昨晚自己喝醉时的举动说不定被旁人知晓,便又觉窘迫起来,目光看向桌上那酒壶,恨不能戳出个洞。 半晌,略略平复了心情,才问道:“那药粉有什么作用?” 温衍并未错漏他那一点少有的表情,却并不点破,轻轻一笑,答道:“失去内力,十二个时辰。” 柳钟意眉头微蹙:“那……为何不现在动手?” 温衍凝视他一阵:“我觉得,这人也许与我们相熟,若当真如此,现在贸然揭穿,万一他找个什么借口推脱,我们手中也没有什么证据认定他便是鸣沙教的人,反倒令自己十分被动。” 柳钟意略一思索,微微点头。 温衍道:“而且我们在这,也确实还有件事要做。那个跟踪之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失了武功,也恰恰不能尾随我们了。” “嗯,什么?” “流水镇外的那座高山之中,有一种特有的珠果,我们须得去取些来,作为药引。” “药引?” “不错,”温衍低声道:“钟情给了我谢橪所伺蛊毒的成份,这些日子来我也有了破解之法,药材之类已在庄中备齐,只缺了这药引而已。不过……这药配成之后可谓是剧毒,若非谢橪身体被蛊毒改造,寻常毒药不起效果,怕是见血封喉。” 柳钟意稍稍用力握紧袖中的匕首:“哥哥……当真要亲自下手?” 温衍沉吟道:“他既然已经对鸣沙教下手,哪还有退路可走?” 柳钟意皱着眉,半晌,道:“慕月崖现在纵然十分薄弱,但他下手必然动静不小,鸣沙教在云川势力盘根错节,岂能没有风声传到谢橪那里?” 温衍道:“他说那个专门收集传递消息的堂主已被他用‘往生’控制,夺下慕月崖后会让那人给谢橪传消息,说是确有隐山派同问剑门之人袭击总坛,但已然无恙,只是那些袭击之人有些未曾被擒住。这消息真假各半,谢橪应当不会怀疑,反倒更会刺激他去跟隐山派动手。” 柳钟意沉默良久,微微抿唇:“只盼毫无差错。” 两人在房中待到吃过午饭,稍稍休息了一阵,便决定前往山中去寻那种珠果,因担心有人在客栈中盯梢,温衍抬手指了指屋顶,柳钟意知他的意思,推开窗子,往外面看了看。 盯梢之人因昨夜着了道,自然不敢再靠近窗棂,而这扇窗子对着一条小巷,巷中并无任何异处,这个时辰连行人都没有。 柳钟意回头示意,见温衍微微颔首,便轻轻一扶那雕花窗,借了点力气,身子轻灵的跃了出去,腰上用力一拧,旋身足尖勾住檐瓦,止了坠落之势,翻上了屋顶。 柳钟意在屋脊上站稳,略等了等,便见温衍亦轻巧的翻了上来。 温衍微微一笑,目光扫了扫他的腰侧,那恰到好处系着的腰带勾勒出一点利落优美的弧度,清瘦柔韧,却在刚刚翻身的一瞬显出了极强的爆发力,实在是……不自知的十分诱人。 柳钟意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总觉那温柔的笑意带着一点不寻常的意味,皱了皱眉,道:“走吧。” “嗯。”温衍从容的收回目光,仍是带了一点笑意——反正这人现在一定是不懂自己在想的事,至于以后……说不定就不能看的这么光明正大了。 两人身形迅捷的掠过几道屋檐,在一个小巷子落了地,随即往流水镇旁高山的方向走去。他们走得不慢,不多时便到了城外,沿着树丛同怪石之间的小路上山。 山中甚是清凉,高大的古树夹杂着些许繁茂盛开的野花,清幽之中别有一番丽色。 如此走了一段,柳钟意道:“庄主,那珠果长什么模样?” “植株十分低矮,果子便如普通珍珠般大小,色作莹白,应当还算显眼。”温衍将那珠果的形容说了,见柳钟意微微低眼似乎在认真寻找,不由得一笑,拉了他一把,道:“我给你的那个香囊可带着身上?” “嗯。”柳钟意从怀中拿出那枚妥善保管的香囊,要递给他时却顿了顿,唇角略微抿起。 温衍目光望向他手中的东西,才知道他为何有那么一瞬的迟疑,原来他将自己在云川时送给他的那只小兔子木雕同那香囊系在了一起。看到那样并没什么特殊作用的东西也被他细心保存,温衍只觉得心中柔软得像是要化开一般,情动不已,只是现下时间地点都不太对,便只是低声调侃道:“害羞了?” 柳钟意一怔,原本只是觉得被他发觉了自己从未放下的心思而有点窘迫,然听到那虽带了调笑却仍称得上柔情似水的声音不知怎么的耳根便有点热起来,险些想将手收回来,却被温衍握住了。 抬眼,只见那人眼眸中的神色专注而温柔。 “钟意,”温衍轻声道:“待所有事情结束后,我们重新成亲可好?” 被他这话勾起了些许从前的回忆,柳钟意微微垂了眼帘,沉默下来。 温衍想着或是他仍旧无法毫无芥蒂的全然接受自己,便也不愿勉强,想说若现在无法应允,以后再答复也可。 然而他还未开口,柳钟意却点了点头,道:“好,只是,庄主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衍也来不及细思这个几乎从不提出要求的人此刻的条件是什么,便道:“你只管说。” 柳钟意一双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低声道:“这次,庄主蒙盖头。” 其实两名男子成亲之时并不一定有一方需要蒙上盖头,只是视个人意愿而定,若是戴了,便隐含“嫁人为妻”的意味,一般也少有男子愿意的。当年柳钟意之所以蒙了盖头也只是因还未学会易容,故而戴上遮掩容貌而已。 温衍乍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得略微诧异,然他向来不如何在意这些,便也无甚犹豫,笑着应道:“我答应你。” 柳钟意微微睁大眼,反倒怔愣了一下。其实他只是想像温衍调侃他那样开个玩笑,但不知是说得太过认真还是什么,温衍似乎当了真,并且还毫无迟疑。这不由得让他觉得有些挫败,然而挫败之余……还是有点欢喜的。 温衍见他嘴角微微扬起,眼中亮亮的,如同……见到那些极喜欢的点心一般,心下便更软了点,竟觉此举十分值得。 柳钟意隔着那香囊与他手指相扣,道:“庄主为何突然提起这香囊?” 原是情意缱绻之时,他突然说到这事,自是有些不解风情,不过温衍倒是习惯了他这样,答道:“你且拿着,待会这香气若是浓郁起来,便差不多到地方了。” 柳钟意微微一讶:“这是为何?” 温衍解释道:“其实那结果子的植株名为介香,本身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介香原本无毒,但这山上栖居着一种噬香蛇,最喜欢这种味道,盘踞在植株周围,为了不让他物夺走介香,就将毒液注入其中,让那植株也染上毒。介香并未因此而死,反倒结出果子来,只是果子剧毒无比。那便是我们要找的了。” “嗯。” “若是附近毒虫蛇蚁环绕,这香囊的香气就会变得浓郁,让它们不敢靠近,我们要去的就是噬香蛇群居之地,到时候香气自然便会浓郁。” “原来如此。”柳钟意点点头,“那我们继续往前走罢。” “好。” 两人接着往山上走,行了大约两个时辰,柳钟意手中的香囊味道渐浓,温衍道:“应当就在附近了,小心些。” 柳钟意不语,只是仍将香囊置于两人掌心相贴之处,往丛林深处走去。 温衍知他的关切甚少宣之于口,但这个动作便已足够明了,于是微微弯了唇角,任由他牵着一路走去。 两人走过的草丛之中,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若仔细去看,便能见到一些毒虫蜘蛛之类的慌忙逃遁,远避香气,它们之中有的甚至个头不小,甚是吓人。所幸二人对这些都不甚畏惧,若害怕的人见了,多半会胆战心惊。 香囊散发的气味越来越浓,只见树丛环绕,青藤交缠之处有一石窟,里面黑黢黢的,看起来并不浅,而石壁上十分湿滑,长满青苔。 温衍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应当就在里面了。” 柳钟意颔首,顺手将那香囊挂在他腕上,自己则从袖中取出火折点了,而后十分自然的握着他的手,往石洞中走去。 明明是简单的动作,温衍却觉心中微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一直冀望的那种两情相悦的欢喜温柔,终于在这人身上完整的实现。 他原本想着柳钟意纵然能同他在一起,要彻底的接受相信他,却仍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做好了就算那人稍微疏离淡漠也要一意继续的准备,却未想到柳钟意也并无别扭退缩的情绪,答应了他便也努力做到给予回应。 温衍收紧手指与他交握,那枚香囊挂在手腕上摇摇晃晃,漾出一片草木幽香。 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周围洞壁的形状,以及地面上凌乱的无足动物爬行痕迹。洞中十分潮湿,隐隐约约能听见来自前方的嘶嘶声,以及一种悉索滑动的声音,在这阴暗之地增添了几分可怖。 两人继续前行一段,前方却渐渐出现了亮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甜美的香气。 柳钟意将火折熄灭,再往前才发现那面是一个洞窟,然而顶上并未封闭,天光陷落,将周围照亮。 洞窟之中乍一看爬满青藤,密密麻麻的一片,然而凝神细看,却可发现那“青藤”生了眼睛,亦正在缓缓爬动,发出森冷的嘶嘶声,分明是一条条青色的毒蛇! 洞口处栖息的噬香蛇因畏惧香气,开始往另一边爬行,渐渐空出一片长满植株的地面来,那植株十分低矮,其中几棵结了莹白色的珠果,想来便是介香无误。 噬香蛇虽然畏惧那香囊散发的气息,却仍未远离,隔着一段距离对他们虎视眈眈。两人虽不惧这些,但被密密麻麻的蛇群森冷注视,仍觉肌肤生寒。 温衍未说什么,只是向柳钟意微微颔首示意,随即松开了两人相握的手,从怀中取出鹿皮手套戴上,踏上前去摘取那珠果。 柳钟意握住袖中匕首,任身上的杀意散发出去,那些噬香蛇似有所感,吐着信子,却不敢靠近。 然而温衍取下一枚珠果的瞬间,一条噬香蛇仍是朝他张大了口,露出毒牙,仿佛立刻就要扑上来咬住他的手腕! 柳钟意瞬间匕首出鞘,温衍却微微抬手拦了他,轻声道:“勿要激怒它们。”随即将那珠果裹入事先准备好的布帛之中,退了回来,“一枚便够了,我们原路回去罢。” 柳钟意缓缓将匕首入鞘,随他一道退出一段距离,那些噬香蛇见他们并无更多举动,便也未再恐吓,仍是戒备敌视,但碍于香囊的味道,并未上前。 柳钟意重新燃起火折,温衍亦摘了手套,腕上挂着香囊的那只手重新牵住他,转身往来处去了。 他们身后,那些噬香蛇又聚拢起来,嘶嘶吐信,只是并未靠近。 两人走出山洞,天已开始晚了。下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全黑,而他们今日起得也早,方才又颇耗精力,柳钟意因那蛊毒的作用,渐觉十分疲倦。 温衍也觉察他的倦色,便停了下来,道:“钟意,若是受不住,我背你回去罢。” 柳钟意摇了摇头,强忍因那蛊毒作用而起的眩晕感和困意,道:“我没事。” 温衍低叹一声:“有我在,就不必逞强了。” “……”柳钟意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温衍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小的时候,我也背过你,还记不记得?” 柳钟意低了眼,听他提起小时候便莫名有点窘迫,“忘记了。” “乖。” “……” 一刻钟之后,柳钟意便趴在他背上,抵不过那蛊毒的侵蚀,沉沉睡了过去。温衍听着他的呼吸,轻轻一笑,抬眼望那山下流水镇上燃起的点点灯火,只觉这一刻天留人便,安宁静好。 ☆第27章 一曲能教肠寸结 半月之后,柳钟意同温衍二人终于行至雪谷附近,在旁边一个小镇子中暂且住下了。 因上次发现了跟踪之人的行迹,两人便分外注意了些,那人藏得十分隐蔽,显是武功了得,然刻意去观察还是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两人并未点破,佯装不知,任他一路不远不近的跟着。 在小镇上待了几日,这天上街时柳钟意敏锐的发觉客栈的侧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标记,这标记只属于他和柳钟情两人,极简单也很容易被忽视,除了柳钟情,就只有他识得,那么在留下这标记的人自然也只有一个。 想来柳钟情今日也已到了这个镇子上,只是顾虑鸣沙教的眼线,并未现身来见罢了。 柳钟意轻轻扯了下身旁人的袖角,眼神示意,温衍便知他的意思,扫了一眼那犹如只是道无心划痕的标记,握住了他的指尖。 起初他们刚从百草庄出发时,他总能觉出柳钟意隐约的担忧,知道那人无比看重柳钟情,纵是搭上性命也能毫不犹疑,而柳钟情故意要入谢橪的圈套,柳钟意这般担心也是必然的。然而离这雪谷越近,柳钟意表面上反倒越发冷定起来,眉宇间隐约的忧色也消殁殆尽,眼里的情绪尽是冷静坚定,只是那双手却一直冰凉,温度犹如冰铁。 温衍知道他并不是不担忧,而是不能担忧,故而唯有冷静的面对一切,无论是变故,或是危机。 柳钟意微微侧过脸来,望了他一眼,也曾说话,只是像要汲取热度一般,缓缓与他手掌相贴。 第二日,两人一早便往镇外的雪谷去了。 雪谷之中终年积雪不化,而雪中还开出了一大片纯白清艳的花朵,一眼望去,分不出何处是雪,何处是花。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过谷地,发出怪异的声音,乍一听好似呜咽,夜晚更是犹如鬼哭,故而那些不知名的花便被称作呜咽花。 在小镇的传说里,雪谷之中原本住着仙人,后来仙人恋上了一个凡间女子,触犯天条,却仍不知悔悟,最终因逆天而烟消云散,那日谷中忽而狂风大作,更兼落雪飘飘洒洒,瞬间便没了膝。而仙人所恋的女子在谷中流尽眼泪,化作满谷的呜咽花。从此之后,雪谷之中积雪不化,呜咽花不谢。 从地形上看来,雪谷入口甚窄,四面险而高耸,中部凹陷,柳钟意入谷之后往四周打量了一阵,便觉谢橪将他们引到此处算计得果真不错。只需在他们入了谷之后将四面一围,入口守住,他们便无路可退了。 柳钟意微微抿唇,手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带着寒气的风刮过脸颊,夹着些细小的雪砾,落在皮肤上便是极微弱的冰冷痛感。呜咽花足有半人高,走入花丛之中只觉满目雪白,清冷的香气萦绕身侧,宛若仙境。 二人在花丛中走了一段,只觉身后除却那个一路跟踪他们的人外,又多了一人的气息。 “小意。” 本是清冷的声音,只有唤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会温柔若此。 柳钟意蓦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那人一身淡蓝衣衫,立在花丛间,凤目薄唇皆染了浅淡笑意,看起来就如传说中俊美的谷中仙人一般。 “哥哥……” 柳钟意怔了片刻,这才一步上前抱住了那人,也顾不得压折了一朵半人高的呜咽花。 柳钟情轻轻拍了拍他,低声在他耳边道:“小意,你受苦了,放心,这次,哥哥一定一一为你讨回来。” 柳钟意微微抬目,定定望着他,他已卸去那些易容,一双桃花目这般看来含着诸般情绪,欲说还休。 柳钟情知他并不需自己如此,便只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小意长大了,看起来当真俊逸无双。” “哥哥……”柳钟意忽听他说起这个,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讷讷的唤了他一句。 柳钟情轻笑,望向站在他身后的那人,开口道:“阿衍,你说是么?” 温衍只觉柳钟情方才对钟意说的那话听起来轻挑的就如调戏一般,不过柳钟意低头稍微窘迫的表情他倒也喜欢得很,故而从善如流的答道:“当然。” 柳钟意没有说话,温衍却注意到他耳尖微红,瞧起来竟有几分诱人的模样。 柳钟意自是不会觉察那目光中的深意,柳钟情却看得分明,心中突然生出些异样的感慨来,像是有些不满与自己最为亲近的弟弟就这么被人拐带走了,既遗憾又不甘。 柳钟情这么慨叹着,忽而心下闪过一念,眼里便泛了点笑意,瞥了温衍一眼,拉过眼前的人,在那侧颊落下一吻,颇有点宣告的意味。 柳钟意并不知身后有人险些翻倒醋坛,他自小最亲近的便是柳钟情,同那人亲亲抱抱都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虽然如今长大了,却也绝不会排斥这种亲密的举动,只觉得心中柔软的角落被触动,十分依恋的抱住那人,闷闷道:“哥哥,我不想你走。” 柳钟情闻言便觉心口微疼,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人。待会离开谷中之后,你们便回客栈去,有人在那等着。” 柳钟意没有问是谁,只是点点头,仍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目光不舍稍离。 柳钟情拍了拍他,便听温衍轻咳了一声,不由得微微一笑,松开了怀抱。 柳钟意回头看向温衍,疑惑道:“庄主,是不是此地太过寒冷……?” 能不解风情到这种地步,也是一种本事。 好在他也习惯了。 温衍颇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拿出一个蜡丸,递给柳钟情,低声道:“这是你要的东西,无色无味,七日生效。” “多谢。”柳钟情将那东西收好,眸中泛起些微的冷厉之色。 “还有这个,”温衍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在他掌心,“可以让你暂时失去内力,以免谢橪怀疑,效用也是七天。” 柳钟情颔首,面不改色的将那药丸咽下,道:“想必那人也快要现身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一声爆响,冲天而起的一点微光消失在空中,四面险而高耸之处现出许多人影来。 柳钟情早有预料,故而并不慌乱,只是微微蹙眉。 略等了等,只见一道玄影掠过花丛,隔着不多远亦在那冰雪间站定,定睛看去,不是他人,正是谢橪。 谢橪一时也未曾开口,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柳钟情。 柳钟情仅仅是面无表情的回视他,目光相接却犹如刀剑交锋一般。 片刻,谢橪目光渐柔,柳钟情却不为所动,冷冷道:“谢教主为了将我逼至此处,倒是费了一番功夫。” 谢橪似是想起什么,沉声道:“钟情,你又骗了我。” 柳钟情勾了勾唇角,“我骗你的事太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件?” 谢橪逼近一步,看了一眼一旁的柳钟意,道:“你说过许多次,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柳钟情不以为然,冷笑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我不这么说,你难道会放过他?你今天能逼我来此,不就是利用这一点么?” 谢橪知他说的分毫不差,故而一时并未言语。 柳钟情接着道:“不过,我今天倒是想知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话音未落,一旁柳钟意便已出手,三枚银针疾射向花丛某处,同时飞身而起,直扑那里。 他银针未到,那里便有一道青影窜出,那人面上蒙着黑巾,看不到面容。 柳钟意人已追到,左手打出一枚飞镖,袭向那青衣人面门,那人身子一仰避过,柳钟意执匕首一撩,堪堪将他面巾划破,却未伤他的皮肤。 面巾碎成两半落下,青衣人一翻身,背对着他,似是不想被他瞧见面容。 柳钟意也没有再出手,指节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方才那短短片刻,他已认出了那人。 “你……” 青衣人依旧没有回头,却听那面谢橪扬声开口:“祁肃,你是我堂堂鸣沙教左护法,却不敢见人吗?” 柳钟意闻言一震,微微退后的半步,紧紧抿着唇,目光复杂,带着些不可置信。 青衣人略微顿了顿,随即回过身来,却是避过了他的目光。 柳钟意皱着眉,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却不说话。倒是柳钟情见状缓步走了过来,看着那人,无甚波澜的开口道:“我该称呼你什么,师父,萧楼主,还是……左护法?” 萧祁,或者应当称作祁肃,听了这话终于抬眼,看向他,道:“钟情应当早猜到了吧,什么时候?” “你救了小意之后。”柳钟情道:“知道我与他有血缘之亲的,没有几人,而当时在云川的,便只有你和小意,他不会说,那么,就只剩下你了。当然,只是猜测而已。” 祁肃微微颔首:“但在你眼里,想必还有其他的蛛丝马迹罢。” 柳钟情凤目微眯,眸中寒光闪烁:“比如说,五年前,谢橪是怎么寻到我的;比如说,鬼楼的那些毒药,与鸣沙教极为相似;还有……我在鸣沙教五年,从未见过所谓的‘左护法’。” 祁肃叹了口气,摇头一笑,不再多话。 柳钟意此时似是心神稍定,看着他,声音却有些干涩:“却不知,萧楼主你当年为何不杀我们?甚至还要……教授武艺,将我们养大……” 谢橪听了冷笑道:“左护法倒是悲天悯人,当年做这事的时候,没有同任何人透露,连我都是五年前才知晓的。” 祁肃微微闭目:“我确是后悔了……若知今日,我定不会亲手将你们带大。” 柳钟意一怔,听他的意思,竟不是后悔救了他们……他不由得睁大眼看着那人,似是定要寻个答案。 祁肃低声道:“当年最后离开云家的是我……那时火势已经十分大了,我隐约听到有婴孩的哭声,便忍不住折回去看了看,原来你们被人藏在院中那口井的木桶里,我……实在狠不下心对两个孩子动手。” 时至今日他仍旧能十分清晰的回忆那日所见,火势冲天,还算大的木桶悬吊在那口幽深的井里,而木桶中一个八岁的的小男孩抱着怀里的婴孩,仰着头静静望向井口。便是见了他,那双眼里依旧没什么波澜,看起来又黑又深,就如底下的井水一般,竟令人生出几分悚然之感。 而被男孩紧紧抱着的婴孩似乎是受了伤,一直在哭,他敏锐的觉察到有血迹渗出,一点点染红了衣布。 那时祁肃便看得出,此时自己若是不救他们,那婴孩活不了多久,而看那个小男孩的模样,似是因为刺激过大而有些神志不清,只怕待在井里也一样会死。 他想离开,想视若不见,甚至想杀了他们,但最终仍是不忍,江湖仇杀常见,然而这么小的孩子何辜……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将那木桶拉上来,抱着待在木桶中许久已有些僵硬的小男孩离开。 一路上那个孩子都是一动不动,只知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他进城寻了大夫,直到大夫看诊时,他哄了许久,男孩才将婴儿松开,却仍是寸步不离,目不转睛。那大夫说那婴孩是后肩处被火烧伤,须得好生上药,否则极易夭折,而那个男孩似乎是因为受的刺激太大,记忆受损。 那时候他便想,既然这两个孩子都对过去没什么记忆,自己也不必再同他们计较什么过去。他记得曾听闻云征遥的妻子姓柳,便将“柳”做了他们的姓氏。 “我原想着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晓,只要我不说,便可以瞒一辈子,却未曾想到,钟情会同教主生出那些纠葛。”祁肃从回忆中拉回思绪,眸中带着些苦涩意味,“若早知如此,我应当将你们托给别人养大,也就没有今日这诸多事端。” 柳钟意闻言紧紧握住手中的匕首,皱着眉,却不发一言。 柳钟情深知他心中所念,毕竟……这于他们来说是一样的,他抬眼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青衣人,略微顿了顿,开口道:“我实在不明白左护法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你放过我们,我十分感谢,但纵然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亦不可否认你同时也是我们的仇人。为何……你要教我们武功,甚至让我们认你做师父?” 祁肃摇了摇头,这些他都知道,只不过,当时并未想那么多,只是怀着一种侥幸,盼着真相永远都不会被揭穿。他虽然曾做过对于这两人来说不可原谅的事,但在将他们放在身边养大时,相处之中的感情做不得假。他此生亲缘淡薄,父母离世得早,救下那两个孩童时,念着他们与自己一般的遭遇,生出怜悯,彼时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想要做他们师父,然而时日久了,思虑多时,才发觉自己早已付出了不知几分真情,欲要收回,却是难了。 然而,这些放到如今来看,不过是徒增难堪罢了。 柳钟情见他不答,也不再问,面上仍是一片冷漠,不泄露分毫情绪。 一时间尽是沉默,唯有谷中冰冷刺骨的风吹动花丛,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凄清之声。 谢橪微微摆了摆手,示意祁肃暂且退下,祁肃颔首,转身离开,在稍远的地方站定,随即便有几名鸣沙教侍卫从花丛中现身,聚集在了他身后,神情肃然,颇有几分严阵以待的意味。 柳钟情看着,不以为然,开口嘲讽道:“教主可真是大费周章。” 谢橪走近一步,见他没有退后的意思,便勾了勾唇,贴近来,道:“为了你,我自然愿意多费些心思。” 柳钟情挑了挑眉梢,“包括不择手段?” 谢橪也不介意,笑道:“自然。” 柳钟情微微低眼,唇角弯成一道冰冷的弧度:“谢橪,你用我至亲之人要挟我,却没想过,你的死穴,也捏在我手里吗?” 谢橪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柳钟情便抽出了他腰间挂着的佩刀,反手抵在了自己项上,退出一步离开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哥哥……!”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柳钟意也是一怔,低唤出声,随即咬住下唇,紧紧皱起了眉。 柳钟情微微摇头,示意他莫要上前。 谢橪攥着刀鞘,生出几分恼怒来:“你……” 柳钟情轻笑,眸光冷如刀锋:“知道被人要挟的滋味了么?谢橪,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放了他们二人,我跟你走,二是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橪闻言捏紧了拳头,却没立刻开口,似是平息了一阵心中汹涌的情绪,深吸了口气,方才道:“你明知自己是我的死穴,却为何不肯留在我身边。” “笑话。”柳钟情冷哼一声:“你应当知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无论我是否回到你身边,我们都永远回不到从前。” “钟情……” “废话少说,要如何选,教主快些决定罢。” 谢橪默然半晌,道:“我怎可能让你死,只不过,想必你弟弟不会愿意你这么做吧?” 这么说着他眼眸微眯,目光扫向柳钟意。 柳钟意抿着唇角,手中紧握着匕首,未曾说话,冰冷的杀气蔓延开来,夹在寒风中格外刺人,他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随时准备向那人发出致命一击,厮杀至死。 柳钟情低叹一声,没有回头,仍是警惕的盯着谢橪,口中却道:“阿衍。” “嗯。”一旁温衍应了,飞快的出手,一记手刀按在柳钟意后颈。 柳钟意对他向来无甚防备,此时更是始料未及,身体微微一僵,便软倒下去。 温衍将人接在怀里,眉头蹙起,眸中显出忧色来。 谢橪见状不由得微微一诧,出言讽道:“我倒是料不到温庄主会做出这等事来。” 温衍仅仅是低眼看着怀中那人,淡淡道:“我亏欠钟意良多尚未偿还,怎能让他涉险杀你。” 谢橪沉默片刻,道:“好,这次放过你们也无妨,但若下次再挡我的路,便别怪我不客气。” 温衍不答,柳钟情面无表情的开口道:“阿衍,带小意走罢。” “好。”温衍将那人背起,顿了顿,嘱咐道:“保重。” 柳钟情点点头,执刀的手仍是稳稳的架在颈上,抬眼静静看他背着柳钟意离开这片花海,身影消失在雪谷入口。 因谢橪下了命令,自然无人阻止那两人,待人去得远了,谢橪上前去夺下柳钟情手中的刀,柳钟情也未反抗,松了手任他将刀拿走,凤目微垂,不动声色。 谢橪轻轻捏着他的下颌抬起,在那弧度冷漠的薄唇上落下一吻,沉声道:“别再离开我。” 柳钟情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局,不过刚刚开始。 ☆第28章 直须看尽洛阳花 离开雪谷之后,冰刀霜剑寒彻骨般的凉意渐渐消失,柳钟意伏在温衍背上,慢慢睁开眼来,低低道:“庄主,放我下来罢。” 温衍却没放手,轻声道:“无妨,你抱紧点。” 柳钟意只道他是担心有鸣沙教暗哨,便没有反对,动作甚轻的收紧了手臂环住他的颈项,下巴搁在他肩上,十分温顺安静的模样。 温衍心中柔软不已,此时竟是有些盼着这段路再长些才好。 两人回到客栈,柳钟意连忙从他背上下来,刚一进房门,便见一人坐在桌前等着他们。 那人一身简单的门派弟子服,剑眉星目,只是面上颇有几分不安之色。 柳钟意并未见过这人,但因柳钟情嘱咐过,故而也并未如何惊讶,倒是温衍认出了他,怔了怔:“出云?” 出云点点头:“温庄主,柳公子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们。”说着拿起桌上的一个小瓷瓶,递到温衍手中。 温衍接过,打开瓶塞,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便晕散开来。 出云道:“这是柳公子今早走前准备的。” “多谢。”温衍取出藏在袖中带回的一枝呜咽花,看向柳钟意,道:“那我先去让人煎药。” “好。”柳钟意微微颔首。 温衍走后,出云一瞬不瞬的望着柳钟意,道:“你便是柳公子的弟弟么?” “是,”柳钟意虽不识得他,但既是柳钟情能够信任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质疑什么,“不知少侠如何称呼?” “在下碧陵派弟子出云,”出云略一抱拳,眨了眨眼,眸中带着些许担忧之色:“不知柳公子他……” 柳钟意唇角微抿:“哥哥离开前应当已经同你说了罢?” “……是啊。”出云讷讷的应了,颇有点神思不属的模样。 柳钟情走之前已告诉他,此去便是身陷险地,暂时无法归来,甚至同他说,若无其他什么事,便可离开这是非之地,回韶洲去。 但是他心底仍是盼着那人能回来。 师父曾说他性格闲散,少有所求,应是如闲云野鹤一般,可随遇而安,然等待那人的时候,焦躁,不安,种种于他来说少有的情绪却一直在心底打转,无法克制。 出云有点怔怔的发呆,直到温衍推门进来,方才回过神来,道:“接下来我想同你们一道,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温衍沉吟道:“此事颇为凶险,你……” “没关系,”出云摇摇头,“我已经想好了。” 温衍顿了顿,道:“好罢,我们明日出发同袁前辈他们会合。” “嗯。”出云应了,道:“那我先去收拾些东西,明早再来找你们。” “好。” 出云简单同他们别过,便离开了客房。 柳钟意若有所思的蹙了下眉,却未说什么,在桌前坐下,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掌中的匕首。 温衍知他挂心柳钟情的事,也未多言,只抬手展平他眉心,心下叹了口气。 柳钟意握住那只手,抬眼看他,片刻,开口道:“庄主,你有心事?” “嗯?”温衍一怔,忍不住轻叹:“怎么看出来的?” 柳钟意似是想了想,才答道:“感觉。” 温衍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半晌,方道:“钟意,我很怕你离开我。” 柳钟意微微一怔,“庄主为何会如此想?” “在雪谷时听钟情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时候便想到了,”温衍眼眸微垂,竟有些想要回避那专注的目光,“我从前……那般待你……” 纵然柳钟意仍肯同他在一起,也不可否认,那些伤痕,曾经真实的存在过,无法抹杀。 他不想失去这个人,更害怕在得到之后失去,只因有过那种两情相悦的欢喜,再去尝那些苦涩,只怕是痛彻心扉。 柳钟意还未开口,便听到叩门声,将门打开,却见是店小二打了热水来。 温衍道:“是我让他来的,从雪谷出来衣衫湿冷,还是及时换了,免得染上寒气。” “嗯。”柳钟意点点头,唇角微微抿起。 待那店小二走后,温衍道:“你先去罢。” “好。”柳钟意眼帘微垂,一面解开衣衫一面往屏风后的浴桶去了。 不多时,屏风那面便传来细微连绵的水声,温衍收敛神思,打算着手去做些别的事,却听柳钟意隔着那屏风唤了他一声:“庄主。” “嗯?” “我不会离开你。” 柳钟意的声音很平缓,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亦不见得多么温柔缱绻,仅仅是平平淡淡的叙述一个事实一般,甚至仍带着一点惯有的冷清,温衍却是听得心头一颤,有些克制不住冲动的绕过那屏风,只想看一看那人的脸容。 柳钟意并不如何惊讶,也没有遮掩什么,就那么站在浴桶里,坦然的看着他,散开的乌发带着水气,显得犹为柔软。 温衍明明觉得心中欢喜,却仍是忍不住轻声叹气,为这人的执着的心意,也为他毫无防备的坦诚。 柳钟意也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低声接着道:“我从未怪过庄主什么,也没觉得庄主哪里做的不对。我……我们不过刚刚开始,何来破镜难圆这样的话?” 温衍一震,竟是好一阵才清晰的知道他所说的意思——柳钟意言下之意竟是那些过往的冷漠与无形的伤害,与如今的感情无关,因为那时他们并非相爱,所以,他毫无怨怼。 “钟意……”温衍凝视着那双眼,缓步走近,像是被那坦然笃定的神色迷惑,想要看得更清楚。 柳钟意却也微微凑近,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柔软,却有些微凉。 他抬手抚上这人的脸颊,也是凉的,似是从雪谷带来的风霜一般。 柳钟意刚想说什么,却被略微强硬的堵住了,于是微微闭了眼,十分配合的同他纠缠。 他喜欢这个人,很久很久,压制过自己的心,也试着冷漠以对,但现在终于可以坦然毫不避讳的承认,他从未放下过这分喜欢。 前面五年的种种,他并不能当作从未发生,但是,这对他来说无损于现今所得到的感情。从前温衍明确的拒绝他,会冷漠处之,却不会伤害利用,这亦是他仍能喜欢那人的原因。 亲吻渐渐有些走火,温衍在他唇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莫名竟有些酥麻的感觉,柳钟意平复着呼吸,手掌贴着他微凉的皮肤,轻声道:“水还热着,庄主你……” 温衍低笑,贴着他耳根道:“这算是暗示么?” “嗯?” “上次欠我的……” 柳钟意顿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近来心事颇重,从雪谷回来更是觉得心头像是压着什么一般,沉甸甸的,此时仅是片刻的安宁,却不知以后是否还有重重艰险,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答应这人不会离开他,却自知算计不过生死,或许能得到的,也不过的短暂欢愉。 柳钟意没有说话,只伸手扯散了他的衣带。 温衍似是感觉到他的不安,静静的亲吻安抚。 一时间房内没有了轻言细语,只剩下细碎的水声和衣料摩擦声。 在温暖却狭窄的空间内相拥时,温衍轻咬着那略微单薄的耳垂,问道:“知道怎么做么?” 柳钟意似是认真思索了一阵,答道:“大概。” 温衍不由得轻笑,“我教你。” 柳钟意点点头,却不料顺着他的意思,一分一分将自己整个陷了进去,像是在沼泽里一般,无法挣扎,所有的弱点都被掌握,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被控制,也被安抚。 意识渐渐沦陷,迷蒙之中听到敲门声,却是店小二将熬好的药送来,他听温衍开口吩咐那人将药放在屏风外的桌上,稍稍屏住了呼吸。虽然知道隔着屏风外面的人看不到,但仍觉窘迫不已,只紧紧贴着眼前的人,闭上眼咬着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店小二将药放在外边便关门离去了,柳钟意只听温衍轻笑了一声,在自己耳边道:“乖,先喝药。” 柳钟意只得睁开眼,被那人带出浴桶,刚想绕过屏风去端药,却被他拉住,擦干身上的水迹塞到了榻上。 这般被动自然有点不适应,柳钟意抿着唇角,道:“我自己来……” 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带着点沙哑,与平时十分不同。 “嗯?”温衍将药端到他唇边,微微挑了眉稍。 柳钟意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将那药喝了,苦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满溢,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温衍知他不喜苦味,从旁边的包裹里取了个糖丸递给他。 柳钟意接过,含在嘴里,淡淡的甜味冲散了苦涩,甚至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花香,只不过他一时分辨不出是何种花的味道。 “庄主,这是……?” “喜欢?”温衍看出他的心思,不由得弯了唇角,上了榻将人抱住,十分缠绵的亲吻。 柳钟意也抬手抱着他,点点头。 温衍低笑,在那柔韧的肩颈上弄出一个个淡红的痕迹,“知道有什么用么?” 柳钟意疑惑的看向他——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糖丸? 温衍亲了亲他的眼角,解释道:“跟那晚鸣沙教的熏香一样。” 柳钟意睁大了眼看着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感觉到身体热了起来,唯有同那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没有那种焦灼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往他身上磨蹭。那糖丸融得很快,这时早已化得干净,而他方才在浴桶里便已被挑起了欲念,此时更是难耐,循着本能将那人压在榻上,一双眼灼灼的看着他。 温衍岂会不知他现在的感觉,低笑着安抚道:“放心,只是很轻微的。”说着,抬手握住他欲念,便听那人重重的喘了口气,随即自发的磨蹭起来。 温衍不由得又是一笑,另一只手探到旁边的包裹里,摸索出一小盒药膏,打开沾了些在指上,便探向那人身后。 柳钟意因那药物的关系神志有些微的迷乱,感觉到方才在浴桶里便曾被探询过的地方此时又被侵入,虽然只是一根手指,并不如何疼痛,但总归有些不适。 只是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些疏解前方的欲望,便仍是在那人手中磨蹭动作着,也顾不得后面同时一下下的被摩擦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柳钟意只听那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应该是这里。” 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后方传来,难以形容,却逼得他低吟出声,前端也在那人的一个刺激下发泄出来。似乎是因为药物的关系,身体绵软无力,他伏在温衍身上,慢慢回神时才觉出那人正将第三根手指放进去。 胀痛的感觉传来,他不由得抗拒了一下。 温衍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很疼?” 柳钟意摇头,咬着唇闭上眼。 温衍动作又柔和了几分,却总往最为敏感那处用力,柳钟意受不住刺激,微微挣扎着想要挪开身体,却被他有几分强硬的按住,无法挣脱。 “呃……”柳钟意控制不住的身体紧绷着,脸埋在那人肩上,掩盖住面上的神色。 温衍亦是十分情动,却不愿伤他,只一面动作一面强忍着。 柳钟意逐渐软下身体,感觉到他的难耐,微微睁了眼,道:“……可以了。” 温衍翻身将他放在榻上,分开那修长的双腿,仿佛带着点审视意味的打量。 柳钟意只觉这姿势太过羞耻,咬着下唇别过脸去,感觉那人又在那处抹了些脂膏,随即强烈的入侵感伴着疼痛袭来,他忍不住攥住了身下的被褥。 温衍自然感觉到了他霎时绷紧的身体,自己也不好受,颇有些进退两难,见他方才泛着淡红的脸颊此时变得苍白,便一咬牙想要先退出来。 柳钟意似是觉察了他的意思,抬手攀住他,低声道:“没关系……慢一点……就好。” 温衍忍不住低头亲吻那被咬得泛起血色的唇,按照他的意思缓慢却强硬的进入到最深处,感觉到那人颤了颤,唇间泄出些许细碎的声音。 温衍深吸了口气,待柳钟意稍稍缓过来,便终于有些失控的用力动作起来。 柳钟意呼吸一窒,有些分不清身体究竟是痛苦还是欢愉,微微仰着脸,修长有力的双腿自发的勾住那人的腰,紧紧缠着。 那白皙的一段颈子弧度美好,温衍低头不轻不重的咬住,也稍稍放慢了速度,在那紧紧缠着他的地方变着角度碾磨。 柳钟意有些茫然的睁眼望着他,一向冷冽清澈的桃花眼此时满是迷乱与无措,泛着无法控制的湿润水气,看起来波光潋滟,情意绵绵。 触碰到某处时,柳钟意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低吟,缠着他的双腿也微微颤抖,温衍便次次往那处撞去,感觉着他细细的颤抖与更加紧密的缠绕,只觉那滋味过于甜美,几乎让他也失速沦陷。 “庄、庄主……”柳钟意急促的喘气,语声飘忽零碎,却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消解当下不知是难受还是欢愉的景况,略略皱了眉,一双眼泛起迷离之色。 温衍惩罚似的用力顶弄了两下,肩背便被他控制不住的抓出几道红痕来。 “这种时候……还叫庄主?” “……”柳钟意咬着唇,不肯再开口。 他当然知道温衍想让他叫什么,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纵然做戏时可以喊出来,但如今两人做着这般亲密的事,叫出那个年少时的称呼,实在过于羞耻。 温衍也不逼他,只加快了速度,低头在他耳畔道:“小意……” 虽然从前温衍也这么叫他,但却隔着五年光阴,如今听习惯了他唤自己“钟意”,乍然听他喊出这个称呼,几乎全身颤栗。 柳钟意摇了摇头,身体仿佛因他这句话而变得极为敏感,细微的触碰也无法消受。 温衍却不放过他,在他耳边又唤了一声。 “不要……”柳钟意开始微微挣扎,“不要叫这个……” 温衍只觉那炙热的内里将自己绞得越来越紧,就连细微的挣扎也如同迎合一般,喘息便越发浓重起来,但仍是断断续续的唤着他。 柳钟意没再说什么,只紧紧抱着他,像是再不会放手一般。 就这么紧紧缠绕,不必再思考明天,不必再害怕分离。 愿为连理枝,脉脉相依傍。 愿为比翼鸟,青空共翱翔。 第二日柳钟意醒来的时候正值清晨,天空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 昨日两人折腾得太久,到晚膳时他已是动也不愿动了,只想蒙着被子睡死过去,却仍被温衍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带到浴桶里,用热水洗净了全身。 之后倒是睡得很早,只不过连晚饭也没吃,故而如今睡足了,却觉得有些饿。 柳钟意微微动了动想要起身,却发觉那人的胳膊仍环在他腰上,无比亲昵的姿态。他一动,身后的人便也醒了,胳膊紧了紧,停顿片刻,低声道:“这么早?” “嗯,”柳钟意应了,十分诚实的道:“饿了。” 温衍似是轻笑了一声,“有没有哪里难受?”这么说着,手指温柔的划过他柔韧的腰,在胸腹间流畅的肌理上流连。 其实刚刚那一动便发觉腰腿有些酸软,只不过一点小小的不适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柳钟意阻止那作乱的手,翻身坐起来,“我没事。” 温衍从容的拉开被子,道:“我看看。” 柳钟意一怔:“看什么?” 温衍打量了他片刻,昨日留下的印记此时有的泛了点淤青,因两人到了后来都有些失控,故而也没控制住力道,那些痕迹此时看起来仿佛透着一股浓郁的欲念气息。 柳钟意虽觉得两人这般相对没什么羞耻之处,但那带着些微热度的目光仍是让他有些不自在。 所幸温衍也没看太久,便将目光移向下方,道:“自然是……” 柳钟意顿了顿,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抿了抿唇角,道:“庄主昨天……上过药了。” “乖。” 柳钟意终是受不住他软语诱哄,只得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温衍见状不由得一笑,随即动作轻柔的检查了一下,见那处因上过药的原故,原本的红肿也消了些,便稍稍安了心,道:“没什么事了。” 柳钟意微微扭过头,闷声说了句什么,温衍没听清,便问道:“什么?” 柳钟意声音大了些,道:“我也可以对庄主做这种事吗?” 温衍不由得一怔,片刻,答道:“自然可以,不过……那你可要好好学着。” 柳钟意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耳根便红了,却又不愿意让那人发现,故而仍是埋着头,半晌才道:“庄主对这种事……很熟悉么?” 他仍记得昨日那种魂销骨噬般的感觉,那人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身体,每个敏感的地方都不放过,他便只能随着那具身体沦陷到底,连挣扎都是徒劳的,反倒似添些乐趣一般。 温衍自然知道他究竟想问什么,解释道:“同人在一起也是第一次,只不过,了解人的身体是医者本就该做的。”略微一顿,接道:“昨日也是怕弄疼你,才给你那个药丸,其实那药丸除却减轻疼痛之外没什么别的效用。” 柳钟意得了答案,又听了后面那句,简直想当作听不到算了。他虽觉得有两情相悦做这种事亦是理所当然,但昨日以为是那药物的作用,故而到后来做得放肆了些,对欲望毫无掩饰忍耐,简直是想与那人纠缠至死一般。 如今知道那药丸根本只是一点点止疼的作用,便觉全然不想把埋在枕头里的脸抬起来了。 温衍不由得轻笑,道:“昨日那般……很好。” 柳钟意仍是不肯抬头,埋在枕头里闷闷道:“饿了。” 温衍也不再逗他,柔声道:“好,那我先起来吩咐人去做些吃的。” “嗯。” 柳钟意听着那人下床穿衣洗漱,而后开门出去,这才起身整理。他洗漱完不多时,温衍便回来了,告诉他过一阵店小二便会送吃的来。 果然过了不久,店小二便敲门送上了些小米粥和松软糕点。 柳钟意尝了尝,那小米粥亦是加了些糖的,淡淡的甜味,正是他喜欢的,知道是温衍特意吩咐的,却也未说破,只说很好吃。 温衍笑了笑,道:“待会等出云来了我们便启程去同袁前辈他们会合,你多吃些,中午大约仍在路上,只能吃些干粮。” 柳钟意咬着那酥软的糕点,点头应道:“好。” ☆第29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 已过春末,入了初夏,虽还未有蝉声,但夜里已有阵阵虫鸣。 风吹过回廊,带着白日仍未消失的细微暖热。 此处是鬼楼的据点之一,柳钟情从前也曾来过,只是此时知道了鬼楼之主祁肃竟是鸣沙教左护法,那么这个地方存在的意义自然也有所不同。想必鬼楼的存在,实际上是为了暗中给鸣沙教传递中州的消息,只是这一层他以前从不知道。 鬼楼的这个据点外人看来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府邸,故而其中亭台楼阁,皆是精致秀美,柳钟情虽没什么心思赏玩,却也觉得目之所及,皆成风景。 因谢橪试过他武功,只道他仍是武功全失,便也未曾如何管着,因而他能在这府邸得些许自在。 柳钟情穿过回廊,恰见祁肃往这边走来。那人仍是惯常的一身青衣打扮,身上也并没有什么鸣沙教的标志,看起来同往常一模一样。 柳钟情微微挑了眉梢,停在原处,等着他走过来。 祁肃走至他面前,知他必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微微颔首,道:“钟情,方才见飞翠在寻你,想是教主吩咐的。” 柳钟情轻哼一声,冷冷道:“想来他吩咐完你们,自是想起折腾我来了。” 祁肃低叹一声,并未答话。 柳钟情道:“怎么,他大约已经下了指令,要对隐山派下手了罢?” 祁肃淡淡道:“教中事务,不便多言。” 柳钟情冷笑一声:“左护法当真忠心不二。” “有什么想问的,我都会回答你,”祁肃微微摇头,“只要与教内事务无关。” “很好。”柳钟情似乎得了想要的答案,眉梢一扬,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道:“我想知道,当年可是左护法将我的行踪告诉谢橪的?我自认离开时并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他却还能寻到我……” 祁肃答道:“也算不得告知,虽从未让你见过,但你现今已然知道鬼楼内部实际上有一部分是附属于鸣沙教的,那么,自然也该知道情报部分对于鸣沙教而言是完全敞开的。教主当年吩咐我助他找你,我自然觉得十分惊讶,你身在鬼楼若是让他知道,莫说是你,我亦会受牵连,我本想瞒着,但鬼楼之中的名册每年都会呈给教主,终究仍是瞒不住。” “原来如此,”柳钟情仿佛并不如何在意,只是简单一句掲过,随即道:“那自我离开之后,小意为何会成为鬼楼的杀手?” “从前你入鬼楼之时曾立过死契,此生不能脱离,虽然那时我为的是将你们留在身边,以免有什么意外,但终归是白纸黑字。钟意惦着这件事,当日温庄主立下婚契之时,他为了让你离开鬼楼,便自向我请命。那时我还不知你与教主的事,也没想强留着你,便顺势同意了。”祁肃忆起往事,眉头微蹙:“只没想到你走得突然,他却重誓,仍旧入了鬼楼。我私心里并不想他再搅进这件事,他若在鬼楼,我也能看着些,便没有阻拦,却没料到终究是……” 柳钟情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 祁肃略微停顿,方开口问道:“恨我么?” 柳钟情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若这世上当真只有简单的爱或恨,分明的恩与仇,那倒好了。” 祁肃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却不再多言。 其实于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一生行事,皆是凭心而为,只是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事到如今,其实他已经无甚悲喜,人人皆有自己选择的路,一旦开始,就只能走下去,无论前面是沼泽荆棘,或是悬崖万丈。 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正当此时,一个绿衣女子从回廊那头走了过来,对着祁肃微微一礼,随即转向柳钟情,道:“柳公子,教主吩咐我来寻你。” 柳钟情道:“屋里太闷,他若要寻我便到青墨亭去。” 绿衣女子又是一礼,恭谨道:“飞翠这便将话带去。” 柳钟情似是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顺便去备些酒来,我可记得,此地酿的杨梅酒很是不错。” “是。” 飞翠走后,祁肃看了他一阵,道:“钟情……” 柳钟情却未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道:“失陪了,左护法。” 言罢,略一低眼,错开视线,与他擦肩而过。 穿过这道长廊,走过花丛中的小径便能看到一大片湖水,青墨亭就修在这湖上,只须走上栈桥便可到达。 此时入了夜,那玲珑精致的亭子四角所挂的灯笼已有人点上,浅黄的灯火映在水面上,照得水波粼粼,像是撒着一层碎金。 柳钟情穿过栈桥,走到那亭中,只见亭子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两盒棋子,同当年几乎没什么变化。 只可惜,却真是物是人非。 这亭中的石桌上端正刻着个棋盘,而那两盒棋子,一盒是墨玉所制,一盒为白玉打造,也算得上是风雅之物。 柳钟情揭开一盒,执起一枚白玉子,那棋子瞧起来有几分剔透之感,而握在手中触感细腻温凉。 未待多久,便听衣袂拂风之声,来人走到亭中,唤道:“钟情。” “你来得倒快。” 柳钟情抬眼看他,谢橪一身玄色衣裳,领子和袖口皆以金线绣了鸣沙教的特殊图纹,因绣的细密,若不仔细看,一时倒看不出是什么。而那人眉眼飞扬,映着此处的灯火,更添了些邪逸不羁的意味。 谢橪微微一笑,道:“既是你邀我来此,我当然不会怠慢。” 柳钟情看着他,面上依旧无甚表情,只是目光却在这暖黄的灯火中分辨不清。 半晌,他将那枚白玉子随手放回了盒子里,转开了眼眸:“打算对隐山派动手了?” 谢橪握住他欲要收回的手,那只手冷硬得有些硌人,缺少应有的温暖与柔软,就如同这人的心,他再触不到一丝温柔痕迹。 谢橪轻轻抚过他的手背,笑叹道:“这时候说这些,岂不是很煞风景?” 柳钟情微微挑了眉,“哦?那你想说些什么。” “我记得初见你时,也是夜里。”谢橪稍稍放低了声音,语气也轻柔起来:“那时亦是月朗风清,你就那么突然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柳钟情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一时间没有接话,却也不曾打断。 谢橪便接着道:“那时候你一身夜行衣,又蒙着面,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鸣沙教什么敌对势力派来的人。” 柳钟情只是沉默,其实对于那个时候,他一样记得。 仅仅是一个巧合,却改变了他生命的整个轨迹。 那夜他是去执行一个刺杀的任务,那任务颇为棘手,他虽然成功了,却被人用暗器打中手臂。暗器显然是淬了剧毒,他得手后又被那人的亲信追杀,毒性发作,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最后只得遁入一个宅邸的后院。 那时已是半夜,普通人家应当早就入了睡梦,然而他闯入的那个后院中却有一人兀自月下把酒,见他闯进来也不惊讶,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仿佛饶有兴味一般。 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可是他已经毫无退路。 “若不是后来觉察到有人追杀你,恐怕我真会动手了。”谢橪颇有些慨叹的望着他。 柳钟情不甚在意的轻哼一声,“却不知谢教主这般的人,怎会突然起了救我的心思?” 谢橪轻笑道:“但凡是个男人,都会喜欢英雄救美。” “你说什么?” 柳钟情的声音蓦地变得冰冷,谢橪却不忌惮,仍是笑着,回视那双冷若冰霜,寒如剑锋的眸子,低声道:“就算只看到这双眼睛,我也知道面前的定是个美人。” 柳钟情皱起眉头,闭上了眼,似是再懒得搭理。 恰在这时,飞翠端着一个琉璃盘走入了亭中,柳钟情听到声音,便挣开了谢橪的手,抬眼看向那盘中的东西。 琉璃盘中有一个酒壶,两个剔透的琉璃杯,还有一碗碎冰。 飞翠一边摆放酒杯,一面道:“我听说这里的人喝这杨梅酒都会放入些碎冰,道是味道更好,便端了些来。” “嗯,”谢橪应了一声,“你先下去罢。” “是,飞翠告退。”绿衣女子斟好两杯酒,收了那琉璃盘,微微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柳钟情在石凳上坐下,看了看那琉璃杯中色泽艳丽的酒液,又抬眼看向谢橪,道:“今日来此,是想对弈一局,教主可愿赏脸?” 说着,他从那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了一枚白玉子,眉梢微挑。 “自然是……愿意之至。”谢橪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打开了另一盒棋子。 柳钟情没有接话,两人就这么下起棋来。 其实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宁静平和的待在一起,虽然,只是表面,仅此而已。 谢橪方才的话也勾起他些许回忆,在不知身份的时候,他们何尝没有过温柔相待,缠绵缱绻的时日? 那个时候当真算得上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能相见的时日总嫌太短,无论是对弈或是比剑,抑或游山玩水,把酒言欢,都恣意潇洒。 从朋友到恋人,走到那一步却发现世事当真难测,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身世,原来竟是这般…… 这世上原有千般羁绊,远不是情爱二字便能盖过一切。 只是那红尘太美,揭穿时,也就太过残忍。 棋下了小半速度就自然的慢下来,柳钟情见谢橪执着一枚墨玉子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拿起一旁的小勺舀了些碎冰加入杯中的杨梅酒里。那晶莹剔透的冰粒浮在玫红色的酒液中,微微折射着浅黄的暖光,让整个琉璃杯都显得精致漂亮。 谢橪听到那碎冰搅动的声音,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别喝这么凉的。” 柳钟情触摸着冰冷的杯沿,眉梢挑起:“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些什么,更何况,这一切是因为谁,你难道不是清楚的很?” 谢橪皱了皱眉,抬手将他的面前的琉璃杯移到自己前面,再将自己那杯放过去,也未多说什么,目光便又回到棋局上,稍一思索,落下一子。 柳钟情抬眼看他,虽无言语,那眸中却似藏着许多深意。 谢橪端起那杯盏,唇角微扬,仿佛能被他这般注视十分愉悦一般,“看着我做什么?” 柳钟情垂下眼帘看向了棋局,口中却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谢橪望着他,这人对着自己时多是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就如同冰雕雪砌的精致塑像,十足美好,却也十足的冰冷。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也不能说,故而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好。”柳钟情微微颔首,竟似笑了笑,低头细看那棋盘,抬手落下一子。 谢橪因他的表情而心口一窒,却只是低头饮下杯中冰凉的酒液。 这种色泽艳丽的酒乃是用杨梅冰糖酿造,其实并不怎么烈,特点便在甘甜二字,然他饮在口中,却只觉得冰冷苦涩。 谢橪放下酒杯,也压下了胸中翻涌的心绪,将注意力都倾注到了棋局之上。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只余清脆的落子声,以及微风过耳时带来的细微虫鸣。 渐渐月过中天,柳钟情将一子放回盒中,淡淡道:“是我输了。” “承让。” 此时一旁那碗碎冰已然融做清水,谢橪抬手将壶中仅剩的一点酒尽数倒入了二人杯中,随即举杯轻碰了他的杯沿。 柳钟情不语,只是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谢橪一笑,也将酒饮尽了,双目盈着暖黄灯火,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柳钟情站起身来,移开了目光,道:“很晚了,回罢。” 说完,他转身便走,然而还未走出这亭子,便被人从身后拥住了,温热的呼吸近在耳边,他皱了皱眉,却没有立时挣脱。 谢橪收紧了手臂,低声唤道:“钟情……” 柳钟情冷声道:“发什么疯?” 谢橪却似是轻笑了一声,唇吻上他的侧颈,呢喃道:“大概……就是疯了罢。” 柳钟情一肘顶在他胸腹间,冷斥道:“要发疯也别对着我。” 他没留什么力道,却因现下没有武功,打的疼但没太大伤害,谢橪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下,始终不肯放手。 柳钟情见他并无下一步动作,又挣不脱,便只是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 半晌,谢橪低声道:“钟情,你可曾后悔?” 柳钟情淡淡道:“后悔什么?” “……” “一切已成定局,后悔何益?”柳钟情抬眼望向落着点点灯火的湖面,沉声道:“世事亦如棋局,落子便应无悔。” 谢橪低叹一声:“……也好。” 片刻,他松了手,道:“回去罢。” 柳钟情没有停留,往栈桥上走去。 风清月朗,可惜春色已故,落花成尘,再难挽留。 二人回到房中,柳钟情刚要将灯点上,便被握住了手腕。 漆黑而冷清的屋子里,只有呼吸声格外清晰,轻柔却又沉重,叩在心上。 柳钟情微微闭目,松开了手中的火折,便听它落在桌上,随即滚落在地。 那灯最终也未曾点起来。 衣带散落,单薄的春衫经不起拉扯,很快也滑落肩头,炙热的吻落在唇上,霸道之中带着些少见的温柔。 柳钟情眉头蹙起,低声喘息,不多时,身体被转过去,他扶住桌角,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觉出那人的吻落在了后肩。 后肩那处,正是云家标记所在。 柳钟情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每次谢橪看见那个云纹标记,便会十分暴躁,那种身体犹自记得的疼痛,他无法忘却。 然而这次那人却没有动作,只是抬手轻轻摩挲着那个痕迹,一边连绵的亲吻。 “你……”柳钟情收紧了拳头,刚一开口,却被他打断。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极轻的道:“为什么你偏偏是云家之后……你可知,我那时见了这个印记……”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便已是分辨不清,柳钟情没有再开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身后那人一口咬在他后肩那个印记上。 疼痛与酥麻的感觉一同涌上,他放任自己暂且忘却如何去清醒。 反正,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明天。 ☆第30章 露如微霰下前池 袁青峰连同隐山派、问剑门诸人当日与柳钟情分别之后便暂驻于隐山的一处分堂,分堂所在的小城因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人来客往,故而亦是十分繁华。 此地可谓是从雪谷往隐山派去的枢纽之地,故众人守在此地,也是打算得了消息好做打算。 温衍三人来同他们会合之后,便也一道暂时在分堂中住下了。 袁青峰从柳钟情那处得知了些关于柳钟意的事,此时见到他来,心绪自是十分复杂,请人安排他们到住处歇下后,想要去将人寻来好好见见,却又担心那人旅途劳顿,故而在他房门前转了几圈,还是打算过些时候再来。 然他还未离开,那房门便开了。 柳钟意立在门口,向他行了一礼,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事?” 袁青峰看着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恍惚,顿了顿,才道:“没什么要紧事。” 柳钟意合上门,走到庭院里,那院中有一架花藤,花藤下摆着长木椅,显是供人闲时休息所用。 “前辈请坐。” 袁青峰在那长椅上坐下来,伸手在一旁拍了拍,示意他也坐下。 柳钟意并未推辞,在他身侧坐下。 袁青峰道:“你们从雪谷赶来,想也十分累了,怎么不休息一阵?” 柳钟意淡淡答道:“今日只行了两三个时辰,并不如何累。” 袁青峰颔首,过了半晌,方才道:“你同你父亲,长得十分相像。你哥哥长得像你们母亲,我也算不得太熟悉,而今看到你,才觉得世事无常,光阴易逝。” 柳钟意眼帘微垂,十分安静的听他讲述。 袁青峰长叹一声,“他若还活着,虽不至于像我这般垂垂老矣,但应当也已生出些白发了。你长得就同他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一见之下,也不由有些恍惚,简直觉得是又在梦中相见一般。” 柳钟意听他如此说,也不禁有些动容,微微抿唇,道:“只可惜我当时还太小,年幼时的事情,几乎都没有印象了,连父母的长相,也无法记得。” 袁青峰道:“我那还有一副三弟的画像,是二十多年前画的,虽然画得不如何好,但你若愿意,这些事结束之后,便可随我去看看。” 柳钟意眸子微微一亮,道:“自然愿意。” 言罢略顿了顿,才接道:“自我有记忆开始,便是同哥哥在一起,年纪小时,也曾想过父母的模样,却以为自己是不大可能知道身世的。只是料不到如今知道了,也仍是无法与他们相见。” 袁青峰自是觉察出了他话中的怅惘之意,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柳钟意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略微一怔,答道:“哥哥一直很照顾我。” “那,他离开之后……?” “哥哥离开后,我便一直待在百草庄。” “哦?” 柳钟意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略一思索,道:“前辈,其实今日并非我们第一次见面。” 袁青峰惊讶的望着他,皱眉思索起来。 柳钟意解释道:“那日前辈在问剑门后山悼念易前辈时,我们曾见过,只是那时我双目失明,且易容改装,前辈没有认出来也是难免。” 袁青峰仔细回想起来,不由得诧道:“同温贤侄一起的那人是你?那易容术果真十分精妙,我竟全然不曾察觉。” “我那时被人担心被人认出跟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柳钟意眉头微蹙,“若非如此,也许……” 袁青峰却是不甚在意,反倒安抚他道:“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知道,万事皆有定数,如今能见到你们我已经无甚遗憾,当初在问剑门,还得感谢你同温贤侄,这才保住大哥门中弟子。” 柳钟意摇了摇头:“前辈言重了。” “想来你们之间感情不错,我也十分放心。”袁青峰笑笑,似是想起什么,道:“是了,你也到了双十的年纪,可曾有心仪的姑娘?若是愿意,不妨带给我见见。” 柳钟意闻言一怔,心中顿时涌上些窘迫,思量一阵,犹豫着打算开口时,却听见推门之声,转过头去只见温衍开门出来。 那人见他们在院中,便走了过来,先是向袁青峰行了一礼,而后才笑着开口问道:“在说些什么呢?” 他就那么站在花架下,一副十分闲适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刚刚赶路前来的疲惫之色。 柳钟意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应当怎么解释这个话题。 “嗯?”温衍见他不答,便微微挑了眉梢,凑近一点,姿态之间带了点亲昵的意味,却又恰到好处,并不过分明显。 柳钟意静静垂着眼帘,也不说话,却是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温衍一楞,他这个举动的意味已是十分清晰,虽说男子之间并非如同男女之间那般诸多顾忌,有些勾肩搭背的亲近举动也无可厚非,但却不是手指勾缠这样并不太出格却十足亲密温存的动作。 温衍看了一眼那略微低着头沉默的人,再看向一旁的袁青峰,隐约便猜到一点这两人刚才究竟在说些什么。 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暖,将那人的手拢入掌心,握住了。 袁青峰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也算是通达情理了,看到他这个动作,再回想方才柳钟意说的话,这才觉出那人言语中实际上已然透露了一些,只是不好直说罢了。倒是自己没想到这一层,反去问那种事情,也怪不得他神色间有些犹疑。 袁青峰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五味陈杂,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在他看得开,转过念头想想,温衍虽是男子,性格家世武功皆是上乘,若能长久相伴,也还不错,而柳钟意肯将这事告诉他,而不是隐瞒,说明那人是将自己当做亲近的长辈看待了,如此一想,倒觉得释然了。 正当三人沉默之际,外墙忽而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柳钟意手中扣住几枚银针,还未发难,便见一支飞镖疾射而来,钉在支撑花架的木头上,而墙上人影一闪,便消失了痕迹。 “是书信。” 温衍从架子上拔出那枚飞镖,将被一同钉入的一纸书信取了下来,展开略略扫了一眼,递给了柳钟意。 那书信上的字迹十分熟悉,柳钟意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哥哥写的。” 将书信仔细读了一遍,柳钟情大意是谢橪已决定前往隐山派,大约三日后出发,不仅如此,信中还附了谢橪谋定的路线。 袁青峰也看过一遍后,道:“想来是他用‘往生’所控制的鸣沙教中人前来传递消息。” “嗯。”柳钟意又将那信看了一遍,微微蹙眉。 温衍知道他同柳钟情之间有特殊的读信之法,便问道:“可是还有什么?” 柳钟意点点头,道:“那毒他已下了。” 他又看着信上所标的时日,接道:“这信是昨日所写,想来送信只用了一日,那他们人必然也在附近,不过哥哥没有说具体是哪里,想必那处守卫森严,甚至机关密布,不宜闯入。” 温衍颔首,道:“那毒需得七日方能发作,现在前去也不妥当,不妨算算七日之后他们会行至何处,再做打算。” “不错,谢橪体质特异,武功极高,若去的早了,难以对付,但若是晚了,哥哥行事被发现,恐怕会有危险。” 柳钟意说到此处心头猛地涌起些不安,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温衍知他担忧,便轻轻与他手掌相握,无言安抚。 柳钟意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种仿佛心脏收缩般难以言喻的感觉。 袁青峰见状道:“既然如此,不妨去前厅,也请其余几人过来好好商议一番。” 柳钟意颔首道:“也好。” 三人携了那封书信到前厅,袁青峰又命人将秦绍瑞、简墨言等几人寻来,并取了简单的地图,依着那信上之言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秦绍瑞凝眉看了看那地图,伸手指了几处道:“依照柳公子所附的路线图来看,鸣沙教所选的路线多是官道,并不方便动手,唯独途中柏木岭、赤月湖、惘然山和罗衣湾这几处地形较为复杂,若我们事先埋伏,胜率便会增大。” 袁青峰闻言细思一阵,道:“不错,只是还需计较一番路途远近。柏木岭虽是个下埋伏的好地方,但距离我们这里太近,路程只有一天左右,而罗衣湾则太远,恐怕还未到那处,钟情所下的毒便会发作。” 秦绍瑞点点头,“赤月湖与惘然山位置十分相近,若鸣沙教三日后出发,按照路程来算,便该是这附近。” 袁青峰微微颔首:“赤月湖我昔年曾去过,那个地方看似平静,其实沼泽密布,除却主道之外,其余小路都十分危险。不仅如此,那里毒虫蛇蚁也多,若在那处埋伏,恐怕也十分不易。” “确实,若对那里不熟悉的很容易误入沼泽之地,且我有听闻以蛊术驱使毒虫的,不知真假,简先生可否透露一二?”秦绍瑞说着望向一旁的沉默的灰衣男子,做了个请教的手势。 简墨言淡淡答道:“确有此法。” 秦绍瑞道:“如此说来,若选了赤月湖,反倒容易让我们自己身陷险境,却不知惘然山如何?” “惘然山我以往采药时曾去过,那处地势起伏,是许多丘陵组成,并不高险,”温衍指了指地图中那简单勾勒的山体,“主道是从此处通过,两旁山势层叠,倒是便于隐蔽……只不过山中亦是错综复杂,且有许多奇花异草,轻易触碰不得。” “哦?”袁青峰皱了皱眉,“那些花草可容易分辨?” 温衍摇摇头,道:“并不容易,那处的草木种类繁多,其中有无毒无害的,亦有包含剧毒,或致人产生幻觉的,若不识得,看起来倒是长得差不多。” 秦绍瑞道:“只是较为符合时间的,除却这两个地方,便在官道之上,且不论往来的车马商旅,极易误伤,若是跟官府扯上关系,就难办的很了。” “不错,”袁青峰沉思片刻,道:“惘然山与赤月湖比起来,还是不那么凶险些。至于那些毒草,不知温贤侄同简先生可否想些办法?” 简墨言应道:“若到时不走得太分散,只兵分两路,我同温庄主应当能顾及一二。” “如此亦可,另做些解毒药物分予诸位,以备不时之需。”温衍想了想,又接道:“我同简先生也可先行前往查看究竟,早作准备,而若能绘制简易的路线,想必会好许多。不知简先生以为如何?” “好。”简墨言颔首,答应的十分利落。 袁青峰沉吟道:“这般会否太过凶险?” 柳钟意闻言道:“若是如此,我也与你们一道去,简先生没有武功,若遇到凶险,我也能做些照应。” 他这么说着,微微蹙了眉,望向温衍。 温衍便也不阻止,点了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眸中露出些许温柔之意。 “好罢,”袁青峰也应了,道:“如此,你们千万小心。” “自然。” 几人初定下谋策后,又细说了几句,便各自去准备了。 温衍三人决定过午便走,故而便回房去收拾包裹。 温衍同柳钟意实则刚来不久,便也没什么可拾掇的,待回了房里独处时,温衍才开口道:“钟意,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柳钟意一怔,眉便皱了起来:“庄主如何看出来的?” “感觉罢了。”温衍轻笑一声:“你在人前虽向来寡言,但心绪如何,我还是能觉察一些的。” 柳钟意沉默片刻,道:“哥哥所附的路线之中实则是有提示的,他亦觉得应在惘然山下手。” 温衍不由得一诧:“那你为何不说?” “我并非不相信哥哥,我只是担心……”柳钟意唇角微抿,低声道:“庄主,就如同你了解我一般,哥哥很了解谢橪,我担心的是,谢橪也同样了解他。” 温衍听他如此说,不由得也皱了眉。 柳钟意道:“不仅如此,哥哥既然在信中用了暗语,地点亦是暗示,可见送信之人他并不全然相信……我方才不说,亦是想看看其他人觉得如何更为妥当。” 温衍思索一阵,道:“目下亦无其他方法,我们先去那处看看,若有什么不妥的,便发出消息提醒袁前辈他们改变计划。” “嗯。”柳钟意颔首,手指无声扣住了袖中的匕首:“时间无多,容不得我们再三犹疑,这个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了,便毫无退路可言了。” ☆第31章 风过回塘万竹悲 天色阴沉,空气湿闷而燥热,雷声渐起,显是很快便要下一场大雨。 祁肃穿过栈桥,走入青墨亭中,只见那玄衣男子坐在石桌前,正凝眉看着桌上胜负已分的棋局。 “回来了?” 谢橪听见声音,也未曾抬眼,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祁肃一礼,道:“是。” “如何,抓住那人了?”谢橪目光仍自停留在棋局上,却已分了一半心思听他回话。 “是,”祁肃应了一句,接着解释道:“我命鬼楼中的下属暗中跟踪教主所派出的人,果然发现其中有人趁此机会向隐山派分坛送出消息。” “谁?” “付缙。” 谢橪沉默片刻,从那棋局上拿起了一枚棋子,淡淡道:“他可说了为何做此等背叛之事?” 祁肃略微垂了眼帘,一时没有答复。 “怎么?”谢橪将手中那枚棋子丢回了盒中,一双眼朝他看去,眸中分明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祁肃低着头没有与他对视,只答道:“是,付缙已经说了。他是被人下药要挟,身不由己。” 谢橪望向他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声音微沉:“左护法从何处得来这吞吞吐吐的习性,还非得我一句句问不成?” 乌云之下闪电格外晃眼,雷声也隆隆作响,即使如此,祁肃仍旧将那句话听得清楚,立时单膝跪下,道:“是柳钟情和简先生。” 谢橪听到柳钟情三字时面色未改,听到后面那人的称呼却稍稍皱了眉,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既然是简墨言相助,那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雷声又响过几轮,谢橪似是笑了声,祁肃听得不分明,也没有抬头,心中五味陈杂之时只听那人开口道:“不知左护法更担心谁一些?” “属下……”祁肃惘然应了声,开口才发觉自己似乎无论选择何者皆是错的,便住了口。 谢橪轻笑出声,“有这般的机会,左护法功夫也不弱,何不趁现在杀了我?这样……便不必再担心了。” “属下不敢。”祁肃蓦地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不知何时起身,背对着自己立在青墨亭边,似是闲时看看这漫天乌云闪电的风景,背后空门打开,竟是毫无防备的模样。 “不敢?”谢橪似笑非笑的问了句。 “是,若不是师父肯将属下留在鸣沙教学武,属下恐怕早在幼时便夭折了,师父留下的遗命,属下绝不会违背,此生此世,都会忠于鸣沙教。” 谢橪回身看向他,半晌,道:“是了,我都快忘了,或许我该称呼你一句……师兄?” “教主……”祁肃不由得诧异起来,纵使十几二十年前他们师父还在时,他亦是称呼谢橪为“少主”,两人也不如何亲厚,从未听过他唤自己“师兄”。论起来他还长谢橪几年,当年的教主去世时他已是个少年,而那人不过是个孩子。 他正想得有点出神,却听谢橪道:“且不说这个,当年师父去时,誓要讨还血债,甚至下了灭门的命令……师兄倒是第一个违背的罢?” 祁肃沉默着没有答话,仅仅是等待判决一般听他继续说下去。 谢橪却似没有再计较这件事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比起我来,师兄一贯是宅心仁厚许多,虽然不会背叛师父的意思,却亦不会踏破自身的底限。你不愿做背叛之事,不愿牵连无辜之人,从鬼楼‘三不杀’的守则便能窥得一二。想必师父的命令一直让你十分矛盾。” 祁肃不料他竟会如此说,一时也捉摸不透他的意思,便仍是沉默不语。 然而谢橪却没再立刻开口,只听空中闷雷一声,随即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风过荷塘,带来一股清凉的水汽,谢橪低叹一声,道:“下雨了。” 入夏之后的雨都不再似春日那般缠绵细密,天地间雨滴宛若串成珠帘,茫茫一片,落到湖面便溅起大大小小的涟漪水花,还有一些随风吹入这亭中,打湿了地面。 谢橪看了他一眼,道:“起来。” “是。”祁肃起身,站定了,静待他安排。 “坐。”谢橪略一示意,自己也在石凳上坐下来,目光又看向了那棋盘。 祁肃心底微微一诧,却仍是按他说的坐下了。 “从前我只知遵循师父的遗命报仇,从未有过犹豫,直到……五年前。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收手。”谢橪着手去收桌上的棋子,一枚黑子,一枚白子,速度并不快,甚至有的时候稍有停顿。 祁肃看了一阵,方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按照原本下棋时的棋路一步步倒退,他看得有些出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便听谢橪道:“看出什么了?” “执白子的人,似乎并不想赢。”祁肃道:“方才那两处,明明有机会,可他只是一味防守。” “不错,我也觉得奇怪,他这是何意。”谢橪似笑非笑的慢慢将那一整盘棋子都撤尽,道:“付缙可曾说,教中还有何人被控制的?” “未曾,他们彼此之间都不知晓。” “钟情果真不让我失望。”谢橪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入了盒中。 祁肃沉默了一阵,道:“教主如何打算?” 谢橪淡淡道:“你猜他们会在何处下手?” 祁肃答道:“我们既定的路线大多官道,他们定然不会选在官道上,所以,也就只剩下柏木岭、赤月湖、惘然山和罗衣湾这四处。” 谢橪微微一笑:“若我没记错,鬼楼还有一处据点,就在赤月湖和惘然山附近罢。” “正是。” “很好,你看赤月湖同惘然山何处更适于埋伏?” 祁肃皱眉思索一阵,道:“惘然山。赤月湖沼泽密布,着实可算是危险重重。” “既然如此,你立即动身,带那处据点中的鸣沙教众去惘然山,迷阵或是其他什么的,你自斟酌便可。”谢橪眉梢微挑:“只一点,便是要快。” 祁肃道:“若是隐山派那些人提早动手,应当如何是好?” “我会下令改变路线,绕过柏木岭。若是他们埋伏在柏木岭,我们绕了过去,他们得知路线错误之后便已然晚了,只能尾随,而我们埋伏在惘然山,也就是等他们自投罗网罢了。至于赤月湖,他们想必也不可能选。而罗衣湾……”谢橪略微顿了顿,道:“若他们真的选了罗衣湾,我们便再绕一段路,直接往隐山去。不过我觉得不大可能,毕竟过了罗衣湾,便再无屏障了。” 祁肃思索片刻,应道:“是。” 此时雨已然下得十分大了,天色阴沉得犹如暗夜一般,唯有闪电之时照得四下雪白。 谢橪看了看亭外的天穹,道:“另外,我身边只留二十死士,其余的,命他们改了装束,立即离开,直接回总坛去,将背叛之人全数杀了。” 风势越发强劲,青墨亭中打湿了大半,水花一直溅到脚边。谢橪的声音夹在风里竟显得有些飘忽,祁肃听了却是一震,道:“教主不可……” 谢橪看了他一眼,眸中寒光闪烁:“现如今你不过是我属下,这是命令,你竟敢违抗?” “……” “鸣沙教根基终究是在云川,中州势力单薄,硬碰硬也着实讨不了什么便宜。”谢橪示意他不必再说,“总坛是势必要夺回来的,回去之后最先杀的便该是坛中情报使,竟敢将这般大的事瞒下来,想必也是被控制了。之后传信给各个分坛,酌情调些人手回去。鬼楼之中鸣沙教的那部分势力,此次之后也由你全数带回云川,至于鬼楼将来如何,或是将楼主之位交予谁,都由你做主。” 祁肃道:“纵是要收回总坛,待到教主从中州回去再完成也不迟……” 谢橪似笑非笑的轻哼了一声:“若是不回去呢?” “若无十足把握,下次再动手亦可。” “嗯,待你以后成了鸣沙教之主,想要如何,皆由得你。”谢橪淡淡说了句,便摆手道:“下去罢,按我说的吩咐下去。” 话说到此处,祁肃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却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何种心思,便立在原处,一时没有动弹。 谢橪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如今便想僭越?” “并非如此,”祁肃听出那话中似是嘲讽又似只是玩笑的意思,一抱拳,道:“教主只带那么点人,恐怕不妥。” 谢橪微微摇头,低笑道:“先前与你说了那么多,你还未明白我的意思?” 祁肃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谢橪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至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此番,我只想了结恩怨。” 风卷进亭子里,冰凉的水珠吹落在皮肤上,带着些冷意。 他低声道:“二十年了,我要血债血偿,却不想再添无意义的杀戮。而且……我跟柳钟情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祁肃听着,一时竟无反驳的话可说。 谢橪挑眉一笑,道:“师兄,你更担心谁一些?” 祁肃一顿,道:“……教主莫要再说笑了。” 谢橪果然敛了笑意,错身而过,立在他身后,脚步微顿:“有许多事而今方觉自己做得过了,只是,不可能有机会重来一次。” “……” “你说,若是重来一次,又会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然走出了青墨亭,祁肃转身望去,却见他就那么走进了瓢泼大雨之中,未曾执伞,却也未有分毫停顿。 此时方觉错了又有何益? 重来一次,若不知将来,是否仍是做当时一样的决定? 这些事,永远也不可能有人知道。 ☆第32章 浮世本来多聚散 “小心。” “怎么?” 柳钟意手中一顿,微微回头去看身后那人。 温衍指了指他方才要拂开的藤蔓,道:“这个名为‘暗生香’,寻常并无甚害处,只是被触碰时会生出香味,让人轻微中毒,”他皱了皱眉,“若是同其他一些药物混合,还有迷幻之效。” 柳钟意道:“只是这个看起来同方才那些藤蔓并无甚差别。” 温衍笑道:“你看藤蔓的叶根处有少许浅黄的便是了。” 柳钟意仔细打量了那藤蔓一阵,发现确实如此,每片叶子的叶根处皆是带了点嫩黄的,便点点头,默默记下了。 一旁简墨言在绘制的绢布地图上轻轻勾了一笔,一面说了句:“温庄主这是打算把柳公子当做亲传弟子来教了?” 他们来到惘然山探查已然两日,画了简单的路线图,也记录了不少险处,但凡碰上些有毒或是迷幻效果的特殊植物温衍便会同柳钟意解释几句,说的人用了心,听的人也十分认真的模样,见的多了,简墨言也忍不住有几分调侃之意。 温衍听了他这话也仍是微笑,目光凝视着带了些许怔愣的那人。 柳钟意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一跳,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一点不寻常的枝叶摩挲声,故而眉头微蹙,低声道:“有人。” 不多时便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那脚步甚轻,显然是身怀武功,且听起来有些纷杂,似乎并不止一人。 柳钟意扣住袖中的匕首,与温衍对视一眼,心底皆是一沉,便也不多犹豫,眼神示意,放轻了脚步,迅速寻了棵巨大古木,携着简墨言掠上浓密的枝叶之间隐蔽。 片刻,果然见十多名黑衣人从那小径上山来,而唯独有一人身着青衫,柳钟意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祁肃。 祁肃原是走在最前面,然却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了脚步,而他身后跟随的那些黑衣人也一齐止住了步伐,等他吩咐。 柳钟意三人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大意。 祁肃在那处站得久了,简墨言身无武功,闭气自然也不能久,终究坚持不住,强自控制着极轻的换气。 然而就在他吐气的那一瞬,祁肃便已觉察,一枚暗器直直向这古树上打来。 柳钟意知道那人直觉同武功的可怕之处,早有准备,手上凝着真气,接住了那枚疾射的暗器。 低眼一看,却是一枚普通至极的飞镖。 祁肃抬手示意,那些黑衣人立即四散开来,要围住巨大的古木。 “跟着我。”温衍皱着眉,低低嘱咐了一句。 “嗯。”柳钟意一手带着简墨言,身体犹如拉满的弓一般绷起,积蓄着爆发力。 温衍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足尖轻踏树枝,便飞身而起,直向那株暗生香处而去,身姿极轻灵,仿佛衣袂也不沾染风声一般。 他一现身,立时便有几人暗器出手,然温衍并不在意,只在那株暗生香上稍一借力,便又往稍远处去了。 只听几声细微的轻响,他身后的暗器被几枚银针尽数打落,而有人影如鬼魅般一闪,追着他的方向去了。 温衍并未走远,离了暗生香后立在另一棵树的横枝上,指间扣着一枚药丸,待柳钟意携着简墨言跟上之后,便将那药丸打向再度袭来的一枚暗器上。 那药丸瞬间炸裂,散成无数粉末,随即消殁不见。 “走。” 温衍低低说了一声,柳钟意点头,立即带着简墨言随他向远处丛林间遁去。 那些黑衣人纷纷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却在半途嗅到一点奇异的香气,顿觉有些晕眩之感,连带眼前所见也变得扭曲而奇异。 祁肃立刻觉察了不寻常之处,示意后面的几人停下来,随即又看了那株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的藤蔓一眼,略略蹙眉,指了一人,道:“你留下来看好他们,其余人跟着我。” “是。” 祁肃微微颔首,绕开那株藤蔓,飞快的往那三人离开的地方追去。 因要带着简墨言,三人的速度算不得太快,没过多久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祁肃当先追了上来,其余那些黑衣人武功不及他,自然落下一些。 温衍衣袖轻挥,一点细微的淡蓝色粉末便随风拂向那人。 祁肃屏住呼吸,足尖在树枝间借力,拔起身形,凌空翻落在他们身后,一枚飞镖打向简墨言。 柳钟意听到破空之声,知道简墨言身无武功无法闪躲,只得硬生生改变去势,带着他往旁边一偏,躲了过去。 这一耽搁,祁肃便追了上来,也未曾迟疑,拔出挂在腰间的长剑向他刺去。 剑势凌厉,竟是没留一分力道。 他知这一剑若是拦不下那人,大约便没有机会了。 柳钟意皱眉,一把将简墨言推到身后,袖中匕首出鞘,提气挡下了这一剑。 他动作虽已极快,但仍是接的匆忙,堪堪阻住剑锋,却被那其中饱含的剑气震得虎口一麻,胸中亦泛起些滞涩之感。 柳钟意微微抬眼,看向对面那人,他的武功尽是这人教的,自然是了解两人间的差距,祁肃内力深厚,僵持的越久优势便会越明显。 祁肃也看了他一眼,低叹一声,道:“钟意,你习武天分不错,也十分聪慧,只不过若想赢我,还得再过个几年。” 柳钟意没有答话,隔开他的长剑,凌厉的招式接连而上,一时间也不落下风。 然而不消片刻,后面的那些黑衣人也追了上来,柳钟意看了眼正要上前的温衍,目光灼灼。 温衍立时懂了他的意思,但此刻却宁可不懂才好—— 他知道柳钟意是让他带着简墨言离开,或许此时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如若不然,面对这么些人,他们势单力薄,可能全都走不脱。 只是那一瞬他却想到了许多事,在问剑门的那天晚上,柳钟意让他去追袁青峰,而自己孤身一人回到了门中,那个时候他甚至目不能视;还有鸣沙教的那道铁索桥上,柳钟意斩断了锁链,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予,平淡冷静的仿佛并非是面对生死。 而这次……仍是如此。 若说从前他们还未曾互通心意,他也佩服那人在这种时候的冷定淡然,可现在,仍旧让他留他一人在此,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温衍微微摇头,迎上了那些追上来的黑衣人,手中捏碎的药丸借着掌风袭向一人面门,那人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仍是慢了一慢,只觉头晕目眩,手腕一痛,下意识的松了手掌,便觉掌中的长剑被人夺了去,而胸口一闷,已被掌风震开,跌了出去。 后面迎上来的人见了,自然不敢大意,时时提防着温衍再用药粉,三四人与他缠斗在一处,剩下的便要上前抓住简墨言。 温衍自然不肯让那几人得逞,衣袂轻挥,拦住他的人的登时屏息掩面,却不想他只是虚晃一招,借机离开重围,翻身落在简墨言身前,一剑向追来的人递了过去。 他招式一向温和,下手也不重,此时剑势却凌厉起来,隐隐透出几分杀意,剑尖直刺那当先的黑衣人心口。 那黑衣人反应也十分快,立时提剑挡下,同时打出一枚泛着冷蓝色光泽的钢针,显是淬了毒的。 温衍剑势不收反进,另一手却不疾不徐的将钢针夹在指缝间,在那人侧身挡住他长剑攻势的瞬间将钢针反刺进了他的手臂中。 钢针上的毒药显然毒性甚烈,那人被刺中后连连后退,慌忙的在身上寻解药,温衍追上去一剑刺入他右肩,剑气割伤筋骨,确定这人这几日无法拿剑后方才放过他,转身对上了后面的人。 祁肃见那几人一时无法将温衍制住,便挽了个剑花将柳钟意逼退一步,飞身往简墨言那边去。 柳钟意自是立即追了上去,将袖中那枚飞镖掷出,意欲将他拦上一拦。 祁肃提气,旋身避过,却仍没停住,不过这一慢,温衍便已稍稍从战团中抽身,迎上了他这一击。 祁肃借着下落的力量,这一剑极是刚猛,温衍并不硬接,手中长剑看似轻飘飘的递出,却直指要害,逼得祁肃不得不剑锋下压,挡开这一下,身形再度拔起,一个空翻落在了简墨言身后。 温衍未料到反教他借了力道,连忙回身一剑刺去。 祁肃手腕一翻,执剑将他的刃锋荡开,另一手往前探,欲要擒下简墨言。 然简墨言脸上却不见惊惶之色,微微抬手,袖中响起一点细微的机簧之声。 祁肃闻声一惊,训练得极为敏锐的身体先理智一步作出反应,那声音响起之时他便向后一仰,只觉一丝冷意擦着胸膛掠过。 那机簧劲道甚大,暗器堪堪贴着祁肃衣襟飞出,钉在了不远处的一颗树上,随即是一声爆响,竟将那木头炸裂开来。 祁肃心下不禁泛起些侥幸之意,他只道简墨言毫无武功,未想到他有这般厉害的机簧防身,若是着了道,恐怕不是受点伤那么轻巧的事。 借着这点间隙,柳钟意已追至跟前,也未留什么余地,袖中匕首向祁肃腰腹间刺去。 那些黑衣人纷纷提刃欲拦,温衍却抢先一步,极默契的转身背对着柳钟意,站在简墨言身侧,一个云剑将人逼退。 祁肃原是仰身躲那暗器,正将胸腹间的弱点暴露出来,此时也不好闪躲,便顺势向后翻身,同时抬腿踢向柳钟意右手手腕。 柳钟意收回这一式,顺着劲道转了个身,匕首寒光烁烁,向他颈项划去。 祁肃翻落后一抬手,长剑险险挡住了刃口,而后掌中剑气大盛,强用真气与他冲撞。 他内力十分刚猛,柳钟意方才原就受了些内伤,此时气息相撞,更觉胸中滞闷,却无暇调息解郁,只得略施巧劲,欲与他的兵刃分离。 祁肃却步步紧逼,剑势犹如狂风骤雨一般倾泻而至,舞出一片银光。 柳钟意渐觉不敌,只是咬牙硬撑,气息运转十分艰涩,胸口更是如被无形刀刃割着一般闷痛。 僵持一阵,祁肃凌厉一剑将他逼退一步,却未紧追不舍,反倒一剑递向简墨言颈侧。 柳钟意见状跟上一步,匕首向他后心刺去。 温衍那面陷在战团之中,乍然间亦抽不开身阻止,只见祁肃微微一矮身,任那匕首在背后划出一道血痕,手中剑却已抵在简墨言颈上。 简墨言袖中机簧劲道虽猛,却仅能用得一次,故而此时无法反击,但面上仍是沉静如水,不见一点惧意。 祁肃既得了手,却无要挟之意,只一掌按在他胸口,将人击退几步,立时便有黑衣人过来将人擒住,退至一侧。 柳钟意欲要上前抢人,祁肃却回身一剑指向他咽喉,他侧身避过,祁肃另一手却顺势拍向他心口。 柳钟意举掌相对,真气冲撞之下,只觉胸口气血翻腾,喉头一甜,竟有些血腥味。 祁肃接连一剑刺向他肋下,柳钟意勉力以匕首挡下,然因气息不畅失了力道,只听“当”的一声,匕首竟被他打落。 祁肃眉头微皱,终究按捺住心下不忍,一剑向他胸前刺去。 温衍方才便一直分神注意着这边,此刻也顾不得那些黑衣人,掷出长剑逼开一道缺口,拼着身上多了几道伤痕冲出人群,想要拦下那一剑。 那黑衣人中却有一人打出暗器,击向他腿弯处,温衍不及闪避,受了这一下,想是那暗器上淬了毒,右腿一时间麻木无法受力,他知这般无法与祁肃相抗,便只是飞身将柳钟意按倒在地,顺势拾起地上了匕首,带人几个翻滚,离了那剑锋。 两人在一处险坡堪堪停住,柳钟意勉强调顺了气息,却觉手上沾了些温热液体,抬手一看,尽是血迹。 “庄主……” “无妨。”温衍低低说了一句,看了他一眼,眸中尽是欲说还休的复杂情绪。 柳钟意心头一颤,微微偏过头,往祁肃那面看去。 祁肃知道他们此时已无甚反击之力,提了剑正要过来,却听一直未曾说话的简墨言开口唤了他一句:“左护法。” 祁肃停下脚步,也示意那些黑衣人不必阻拦,只静静听他说下去。 简墨言面色沉静如水,声音却一时间清冷下来:“小语死了。” 祁肃一怔,站在原地似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简墨言冷声道:“当年她替你挡下谢橪那一掌,是你害死了她,可你,却还为那个杀人凶手卖命。” 祁肃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道:“我忠于鸣沙教,并非忠于谢橪。是我对不起她,此间事了,你纵要我以命相抵,我亦无怨言。” “我要你现在便以命相抵。”话音未落,简墨言左手一抬,看似同方才无般一二的暗器再度从机簧中飞出,直打向他后背。 周围的黑衣人没料到他仍有后招,一时都来不及阻止。 祁肃刚要闪躲,不料那暗器与方才的看似一样,实则不同,竟就在他面前炸裂开来,毒烟伴着银针一齐激射而出。 简墨言出手后却未多往他看一眼,只是微微蹙眉,目光望向柳钟意同温衍二人,示意他们趁机离开。 他们周围皆有黑衣人包围,要离开也是不易,温衍看了一眼那道被灌木藤蔓遮挡而看不到底的险坡,询问的望向柳钟意。 柳钟意颔首,伸手环住他的后背,稍一用力,两人便相拥着翻落下去。 ☆第33章 红蕖何事亦离披 “血迹是在此处消失的,仔细看看周围可有能够藏匿的地方。” “是。” 祁肃方才因简墨言的机簧受了些轻伤,领人追至狭长的陡坡下时早已不见了温衍柳钟意二人的身影,仔细察看四周时发现断断续续的血迹由上至下,到底部后却消失了。 陡坡之下是一条布满大大小小乱石的小径,灌木与藤蔓纵横交错,两侧亦是些形状各异的岩石,似乎并无什么藏身之处。 祁肃微微蹙眉,手覆上最后留下的血迹旁边的岩石,稍稍运力一推,那岩石似是在那处年深日久,并无移动的意思。 祁肃收了力道,又四处查看一番,不多时几名属下亦回来复命,道是没有发现什么藏身之处。 祁肃皱了皱眉,道:“分两路,沿这小路去追。” “是。” 众人领命去了,祁肃凝神听了听四下的动静,方也往别处寻去。 温衍同柳钟意其实并未走远,从陡坡上翻落下来后,意外发现了一处狭窄石穴,从外面看去极小,需得蹲下身尽力低着方可进入。 温衍道是惘然山附近有许多石洞,外边看不出来,里面实则别有洞天。 柳钟意寻了颗小石子扔入洞穴中,只听里面竟隐隐有回声,显然地方不小,便让温衍先进去,随即寻来与洞口差不多大小的石头,移到了洞旁,又将那石头原本所在的地方痕迹稍作了掩饰,割破手臂弄上些凌乱血迹,这才自己也入了石洞,小心的将岩石一寸寸移到洞口挡了起来,又从内部将缝隙都用泥土堵住,自己守在里边。 方才外边的声音他都屏息听的清楚,也知道祁肃怀疑到了附近的石穴,好在那人被那些刻意弄出的血迹迷惑的视线,并未找到正确的地方。 待人走后,柳钟意稍稍挪动身体,从狭窄的入口朝里移动,不多时,便觉开阔不少,只是石洞中十分漆黑,几无光线,无法视物。 石壁上有些潮湿,空气里似乎也布满了水汽,柳钟意抬手试探,小心的前行,不多时便触摸到那人温热的身体。 “庄主……” 温衍外伤得比他重许多,方才翻落陡坡的时候又磕磕碰碰不少,他也不确定那人究竟何处伤了,手上丝毫不敢用力。 温衍覆住他的手,低声道:“他们走了?” “嗯。”柳钟意应了声,便觉他将一物递到自己手中,摸索了下,原来是个火折,便揭开缓缓燃了。 火折的光逐渐亮起来时,柳钟意才发觉他脸色十分苍白,唇上更是没什么血色,连忙将火折放在一旁,想要借着微光去看看他的伤口。 温衍原是靠着岩壁坐着,此时将右腿曲起,抬手至腿弯处,微微用力,将一枚淬毒的暗器拔了下来。 柳钟意咬住下唇,拿过那枚沾满血迹的暗器,看了看,道:“这种毒我有解药。” 他声音里带着些细微的颤抖,几乎有点慌乱的低头在身上找解药,温衍安抚的笑笑,应道:“嗯。” 柳钟意翻出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药丸给他吃下,随即将他沾了血迹的衣料撕开些,俯低了身去查看那伤口。 温衍轻轻拉住他,摇了摇头,道:“没事。” 柳钟意微微偏过头没有理他,借着亮光打量四周,方才只顾着看他的伤,此时才发现这石穴中确是别有洞天,像个天然形成的巨大石窟,再往里些一片开阔,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在微光下看来充满了自然的韵味。 更令人惊异的是,其中还有浅浅的河流,几乎看不见什么涌动的波纹,但清澈的水面看起来确然不是死水。 柳钟意走到水边,撕下一片衣料洗净了,又回到温衍身旁,帮他清理伤口。待擦净了血迹,他从方才的瓷瓶中倒出一颗药丸碾碎,抹在了伤口上。 温衍找出了止血药递给他,他便十分配合的接过,稍稍涂了一些。 将伤口处理好后,柳钟意看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把衣服脱了。” 温衍怔了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低笑一声,道:“我身上其余的伤口都没什么大碍,你既受了内伤,便好好调息罢。” 柳钟意微微皱眉,却没再说什么,直接抬手扯松他身上的衣带,将人扶起一些,去脱那满是血迹的衣裳。 温衍实则是因方才那毒太过霸道了些,毒性导致半边身子都有些麻木,虽然服了解药,但完全恢复知觉只怕还得过一阵子,故而如今也只得叹了口气,由得他摆弄。 柳钟意将他上衣褪下,只见那原本看起来如玉质一般无甚瑕疵的皮肤上染着鲜艳血色,更因从陡坡上翻落的原因,肩背等地方泛着淤青。 温衍方才为了救他受了几处剑伤,最深的那道在后背处,狭长的一道口子,血还有些未止住,看起来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柳钟意咬着唇角,如方才一般帮他洗净了伤口,抹上伤药,待处理到背后那道伤口时,手上虽然稳定,呼吸却似有些微乱。 温衍知他心思,便出言安抚道:“这伤不疼,过几日便好了。” 柳钟意将药瓶还给他,淡淡道:“你中的那毒有麻痹之效,现在自然不痛。” 温衍接过药瓶,却也未放开他的手,轻轻扣在掌心,低声问道:“生气?” 柳钟意摇了摇头,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温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微微顿了顿,他才接着开口:“钟意,我知道你不愿我因你受伤,但是,你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大约就如我之于你一样。你既然不愿我这样,那……你可有想过那时你让我先走,我是怎样的心思?” 柳钟意似是怔了怔,眼帘低垂,一时没有答话。 “无论是当时在那个石室,在问剑门,还是鸣沙教的铁索桥上,你总是习惯将自己置于险境。” 温衍与他相扣的手微微用力,柳钟意甚至觉得指骨被他捏的有些疼,却没有挣扎,想听他将话说完。 “看起来你总是冷静的作出伤害最小的决定,实际上……”温衍抬手轻轻扳起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你总是不肯重视自己。” 柳钟意微微睁大了眼看他,似是想开口说什么,温衍却轻轻摇头,凑近一点,与他额头相抵,低叹道:“或许这也不能怪你……这五年我那般冷淡的待你,或许让你习惯的觉得你对于我来说毫不重要……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觉得就如在梦中一般。我那样待你,你还肯同我在一起……” “庄主……” 柳钟意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那眸中情绪复杂,似有茫然,但更多的却是未曾开口的深情。 温衍一时心中竟有些难耐的疼痛,合上眼眸,缓缓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方才继续道:“钟意,无论如何,不管下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的将自己置于不顾。” 柳钟意对他这般示弱的模样有些无措,只能由得他倚靠着,一动不动。 “纵然是有什么凶险之事,我们亦是可以一起的,不是么?”温衍未听到他答话,便又握紧了他的手:“答应我。” 柳钟意沉默片刻,轻声应了,抬起另一只手,避开伤处,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背,宛若承诺一般。 温衍低声道:“就算你一时间不能改过来,那就记住,我身上还有‘红线’。” 柳钟意抿唇,道:“庄主,‘红线’当真无法可解么?” “嗯。”温衍应了一句,心中却想,纵然是有,也绝不会告诉他,唯有这般,这人大约才会多顾忌一些。 柳钟意静静的与他相拥,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我记住了。” 温衍得了他这般回答,终于稍稍安心,两人依偎着休息了一阵,柳钟意道:“谢橪定然知道了些什么,我担心……” 他略微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温衍却明白他的意思,道:“虽然谢橪行事偏激狠辣,但那日在雪谷之中可见,他不会对钟情下杀手,钟情现在……至少是没有性命之忧。” 柳钟意点点头,眉却依然紧皱着,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们要想办法通知袁前辈,而且……不知简先生现下如何了……” “祁肃方才虽对你用了杀招,却一直没对简先生下重手,想必简先生暂时也没有危险。”温衍稍稍坐直了身子,道:“而且,听他方才所言,祁肃反倒对他似有所亏欠。” “简先生说的那个人,应当是那日我们在慕月崖上所见到的那名女子,”柳钟意道:“那时他说是因五年前被毒掌打伤而昏迷至今……原来是被谢橪所伤,难怪简先生肯帮哥哥。” 温衍叹了口气:“想不到五成的几率,她仍是没活下来。” 两人皆是静默了一阵,温衍开口道:“那时她是为了救祁肃,却不知……谢橪那时为何会对祁肃动了杀念。” “五年前……”柳钟意思索片刻,似是忽而想到什么,道:“大约……是因为哥哥的事情。谢橪知道了哥哥的身份,自然就会知道楼……左护法当年救下我们的事。” 他略微顿了顿,才接道:“无论如何……就算他方才的确是要杀我,他仍是曾救过我跟哥哥。” 温衍扣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明白。” 柳钟意抬眼看他,静静道:“庄主,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会将自己的性命轻易交予他人。” 那目光平静坚定,温衍却明白那眼神之下的隐忍深情,不由自主的贴近一点,吻住那说出令他心神微颤话语的唇,并不带情挑和轻薄之意,而是像安抚和确认一般,小心而认真。 仅仅是片刻而已,柳钟意却因他的温柔而微微闭上眼,暂且放下沉重难安的心绪。 “钟意,”待两人气息都平定,温衍低低唤了他一声,道:“你可有想过,待这些事都结束之后要如何?” “嗯?”柳钟意似有些不解,抬眼望着他。 温衍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尾,抹去那里不知何时不经意沾上的一点血迹,道:“此事过后,你应当不会再回鬼楼了罢?” 柳钟意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温衍望着他,目光明亮,却柔和如水一般。 柳钟意知他想听自己说什么,微微抿唇,道:“我想同庄主一起……四处游历,悬壶济世。” 温衍弯了唇角,道:“要先同我成亲。” 柳钟意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怔了一下,不甘示弱的答道:“那庄主答应我的事,可不要忘了。” 温衍知道他指的是盖头,面不改色的应道:“自然。”略一思索,又道,“虽然时常外出行医,但一年仍是有几个月要待在庄上处理些事务,若是闲了,便教你医术可好?” 柳钟意眸子微微一亮,道:“好。” 温衍不由得轻笑一声,亲了亲他眼尾,满是柔情的模样。 柳钟意却握紧他的手,有几分低沉的道:“这五年犯下太多杀孽,纵然那些人曾做下些恶行,但我却觉得自己同样不是什么好人。我记得庄主曾问过,是否相信鬼神之说,若这世上当真有鬼神,我也不愿死后下地狱……再无法与庄主相见。” 他甚少说这般直接露骨的话,温衍听着却觉心中半是欢喜半是疼痛,抬手用力将人拥住,在他耳边道:“不会的,一辈子那么长,我教你医术,定然将从前的杀孽都消了……” “嗯。”柳钟意应着,心中渐渐觉得十分安定,同时,开始对那个想象中的以后无法控制的期待起来。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该多好。 ☆第34章 悠扬归梦惟灯见 黑暗之中一片寂静,唯有极轻的滴水声,听起来凄清冰冷。 柳钟意运功调息毕后,感觉内伤窒闷之感已减轻许多,拾起一旁的火折燃亮,只见温衍枕着手臂侧卧在一旁,似是睡着了。 早上那场打斗太耗体力,那人又失血不少,困倦疲惫也是难免。 柳钟意不愿扰他,只是一时也不愿熄了火折,就那么凑近一点,微微低身打量。温衍的脸色仍旧显得苍白,唇上也无甚血色,这么安静睡着的时候,看起来难得有几分虚弱的模样。 柳钟意不禁抬手想要触碰那眉眼,要碰到时却又顿住,停了停,终是怕扰了他,想要收回来。 然不待他动作,温衍却睁了眼,眉目染上一点笑意,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侧脸上,另一手撑着地面借力坐起身来,目光如水般看着他。 “庄主……”柳钟意原是心下一惊,却没有表现在面上,手被他握住时只觉有些凉意,连同贴上的面颊,也是微冷的,“什么时候醒的?” 温衍轻笑道:“方才你燃起火折的时候。” 柳钟意略有点不自在的别过眼,心道那刚刚他那些动作,那人岂不是知道的分明?过了片刻,却又想到他们既然已经互通心意,甚至许过以后,许过生死,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于是便抬眼直直的望过去。 那双桃花目在微弱的火光中看来仿佛流转着毫不掩饰的情意,清澈而明亮,温衍略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他想的是什么,不由得低笑出声。 他一直希望能让这个人在他面前袒露心绪,如今看来,竟也不算太遥不可及。 柳钟意道:“冷么?” 温衍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身体并未有发热的迹象,这般看来,至少伤口没有感染,“我睡了多久?” “大约入夜了。”这石洞中无法知道具体时辰,柳钟意也只能稍作估算。 温衍点点头,道:“祁肃定然会派人在周围寻找,不过这地方应当有其他出口。” 柳钟意拿着火折起身打量了一下石洞内部,这石洞很大,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和沉静的暗河绵延伸向远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他望着那潭水片刻,道:“顺着水流的方向,大概能出去。” “嗯,纵然没有洞口,从暗河中大约也是能出去的,只是有些危险。”温衍扶着岩壁站起,感觉到膝后的疼痛,眉头微皱。 柳钟意敏锐的觉察到不对,走到他身畔,想要低下身看看伤势,温衍却拉住他,道:“不必看了,的确是伤了些筋骨,恐怕没那么快能恢复自如。” 柳钟意皱了眉,没有说话。 温衍低叹一声,将指上的玉质指环取了下来,放入他手心,道:“带着这个。” 柳钟意扣住他的手,并不肯接,略略抬了眼看他,眉头皱得更深,“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万一那些人找回来或是有什么危险……” 温衍将他的手掌展开,看了看,将玉指环套在了无名指上,这才低声道:“若说危险,你比我的处境危险许多倍,带着这个,你就会记着答应我的事。” 柳钟意对上那双坚定温暖的眼,想说什么,却终是咬住下唇。 “算上路程,如今也只剩下一日了,你必须到约定的地方通知袁前辈他们改变计划,否则……”温衍没有往下说,只是抬手将人抱住,下颌抵着他的肩,“外面肯定还有祁肃的人,若是带着我,行动不便,反倒是个累赘……我知道你定是明白的。况且,我现在这般,对上鸣沙教时,也帮不了你们什么,恐怕还会……” “别说了。”柳钟意打断他的话,回抱住他,深吸了一口气。 “嗯。”温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可是,红线……”柳钟意手上忍不住微微用了力道。 温衍听了低低一笑,道:“不过是有些疼痛,岂会忍不过去,我只担心你们。” 柳钟意松了手,一双眼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似是藏着许多未曾出口的话。 温衍仍是微笑,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递到他手中,道:“若到时谢橪一时武功仍在,你对上了,可以寻准时机用这个。还有,我给你的那个香囊,定要带在身上。” 柳钟意握着那蜡丸,点了点头。 温衍留恋的摸了摸他的眉眼,道:“记住,我们……生死与共。” 柳钟意捉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漂亮如同上等的玉质,而上面那道红痕看起来竟也有些诡谲之美,他低头吻住那红线,轻声却笃定的应道:“我知道。” 温衍因那柔情而心颤,虽是不舍,却仍是开口道:“去罢。” 柳钟意没有应声,将火折灭去,凑近一点主动吻上他的唇,微微闭目,在那有些苍白的唇上轻咬。 一片漆黑之中这样的举动显得更加亲密温存,温衍启口默许了他的攻占掠夺。 是热情,同时也是不安。 柳钟意离开时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温衍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似乎是被他咬出了血痕。 柳钟意没有再燃亮那火折,也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往石洞深处走去。 他的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石洞之中好似只剩下安静的水滴声,温衍抬手轻抚着刺疼的下唇,闭上眼,许久没有动弹。 柳钟意亦没有回头,沿着石壁一步步走至不见五指的深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已听不见那人的气息,而前方又变得狭窄起来,足下渐渐没有干燥的地方,他不得不迈入水中,冰冷的感觉由足尖蔓延至腿部,不远处出现了一点淡淡的亮光。 再走近一些,水已没至膝上,他看清那是一处看起来十分窄小的洞口,水流就由那处与外相连,而洞口的光亮正是此时外面浅淡的月色。 柳钟意缓缓往那处走去,到洞口时水已经浸到了腰部。探手触摸水下的洞口边沿,只觉虽是窄小,但只要方法得当,还是有足够通过的宽高。 柳钟意将火折、香囊、药丸连同一些不能沾水的东西装入了一个备用的皮袋之中,收紧口子,又回首看了一眼石洞中仿若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吸了一口气,屏息没入水面之下,借着那一点微光的指引,小心谨慎的缓缓穿过了洞口。 在水中游出一段,正打算上岸,刚一浮出水面,却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时又潜入水中,屏住了呼吸。 隐约听岸上一人道:“刚刚河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无人应答,柳钟意也屏息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另一人似是说了一句:“可能刚刚是鱼吧,去别处看看。” 柳钟意又待了一阵,而后随着水流方向游过一段,这才稍稍浮起,凝神静听四周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人时才上了岸,不敢多待,寻了一颗巨树将身形隐匿起来,方稍稍松了口气。 将衣衫弄得半干,柳钟意分辨了一下方向,便提气飞快的往赤月湖那面去了。 他们先前与袁青峰等人约定在赤月湖外一个名为落云的小城中相见,赤月湖是必经之地,然而赤月湖一带地势复杂,他若是要走隐蔽小路,恐怕夜里多半是走不出去的,甚至误入沼泽,但若是走主道…… 靠近惘然山与赤月湖交接之地时柳钟意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以他对祁肃的了解,那人看准了他跟温衍必须去传递消息,说不定只吩咐属下在惘然山寻找,自己却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如那时守在中州与云川交汇处一般。 柳钟意将身形隐没在树冠之中,望着不远处那条赤月湖畔的主道,那处月色黯淡,被树木遮挡之下看来,更是黑黢黢的一片。他心中估计了一下以自己如今的体力对上祁肃有多少机会走脱,终是暗暗摇头,目光转向了另一侧被植木和沼泽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纵横小道。 二者竟皆是下策。 柳钟意皱了眉头,目光扫向赤月湖,湖的斜对面便是落云城,只是从此处看来,只能见着依稀的灯火。他望着那遥遥的微光,心中忽而一动,又看向不远处连接湖泊的河流,犹豫片刻,便下了决心。 借着树木的遮挡,柳钟意迅速的移至河边,小心的潜入了水中,随后顺着河道一直往赤月湖中游去—— 赤月湖虽大,但以他的体力足以游至对面,只须小心些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应当不会被察觉。 柳钟意潜在水中,尽力往湖对面游去,隔许久,方才露出水面换一口气,辨别方向,而后又潜入水中。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对岸因夜色深沉而变得稀落的灯光逐渐清晰起来,体力在冰冷的水中不断流失,柳钟意不敢怠慢,仍是努力向那面靠近。 月渐渐西落,柳钟意几乎力竭的爬上岸时,已听到城中传来的鸡鸣声。 他倚在湖边的杨柳树下休息了一阵,用内力将身上湿透的衣裳弄干,又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好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过狼狈,而仅仅像是个普通的过路旅人。 整理完后天色已渐亮,此处是官道上的一处驿城,这时已有了零散的过路人,柳钟意便随着他们一同入了城。 进城后柳钟意很快便循着袁青峰等人留下的简单标记来到了一处客栈,那客栈名为云宿,看着并无甚特别之处。 他刚一进门,店小二迎了上来,殷勤询问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柳钟意还未答话,便听一人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 一眼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简单,面目俊朗的青年坐在大堂中靠窗的一个位置上,正是出云。 此时人还少,他一进来,出云自然看得到。 店小二便请他去那处坐下,柳钟意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再跟着。店小二识趣的回到柜台处,恰逢一长相颇为俏丽的女子走了出来,他一愣,连声招呼。 那女子似是这客栈的掌柜夫人,俏目瞪了他一眼,将人使唤着打理桌椅去了。 柳钟意未见着什么异常之处,正要移开目光,那女子似是察觉了他的视线,红唇微勾,媚眼如丝的朝他笑了笑。 柳钟意转开目光,走至出云桌前坐下,问道:“你一人?” 出云摇了摇头,道:“秦少侠守了一夜,未等到你,现去休息了,我起来了便在这等着。昨日不见你们来,他们都十分担心。”他微微一顿,有些迟疑的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钟意面色不变,声音却有些低冷:“此事说来话长,待会回房见了袁前辈再一并说罢。” “好,”出云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早点,道:“你想必十分疲累,先吃些东西。” “嗯。” 自昨日便没吃什么东西,又耗费大量体力,自然是觉得饿了,然柳钟意吃着松软热腾的馒头时却全然觉不出味道。 心里不断的想着那个为了让他不必带着累赘能顺利离开而独自留在石洞中的人,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连绵的石壁和静谧的潭水,那人受了伤,身上还有红线蛊,可他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时才忽然理解了那时自己在慕月崖上斩断铁链时那人的心情,也更加明白为什么昨日他再不肯留自己与祁肃缠斗…… 柳钟意看着手上的玉指环,想起那人温柔带笑的眉眼,心间泛起绵延的疼痛来。 若是可以的话,从今以后,纵生死一线,亦相伴不离。 “快到了。” 谢橪撩起马车的侧帘,往外望了一眼,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回头望向闭目坐在一旁的蓝衫男子。 柳钟情睁开眼,眉头微皱,片刻,却不打算理会他,径自别过了目光。 谢橪并未随他的性子,抬手扣住他的下颌,正对着自己,似笑非笑的开口道:“怎么,心虚了?” 他们此时离隐山派还远着,谢橪所指的,显然并不是那个所谓的目的地。 柳钟情皱了皱眉,还未答话,便听马车外有人禀报道:“教主,有传信。” 谢橪微微挑眉,暂且放开了他,将车帘撩起,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东西——只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似是从信鸽腿上摘下的。 谢橪将纸条打开,略微扫了几眼,唇角勾起,将它抵到了柳钟情眼前。 柳钟情看了一眼,脸色忽的一变,薄唇抿着,半晌,见谢橪似乎并不打算主动说什么,才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橪道:“砾岩一死,我便知道出事了。”他眉梢微扬,似是审视一般看着面前这仍旧显得冷硬而并不惶急的男子,声音微沉,“他身上有一种蛊,名为‘连理枝’,雌雄双生,无论何者死了,另一个也会立即毙命。蛊虫死了,我自然知晓总坛出了事。” 柳钟情微微皱眉,道:“是我疏忽了。” “总坛出事,却无人传信来,自然是被做了手脚,我当然要追查下去。”谢橪道:“事情出的这么巧,瞒的又如此严密,可见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除了你,我不做第二人想。” 柳钟情冷哼一声,道:“承蒙教主看得起。” “我想你回来必然是为了做内应传递消息,又不知教中有谁是暗投了你的,便调用祁肃隐藏在鬼楼之中的鸣沙教势力,终于找到了那个传信的人——付缙。” “想必付缙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了罢?” “不错。” “你猜到我们要在惘然山动手,所以就派左护法先到惘然山布下埋伏,也在落云城安插了人手,监视一切行动,”柳钟情微微抬目,“教主好手段。” “承让。”谢橪抬手抚上他的侧脸,笑意微凉:“你说,我该怎么对你?” 柳钟情仍是面无表情,冷冷道:“自然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橪颔首,笑了笑,道:“那其他人又待如何?” 柳钟情挑眉冷笑:“何必问我,莫非在下一介阶下之囚,还能左右得了教主的决定?” 谢橪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纵然你不在意其他人,莫非连你弟弟也不顾了?” 柳钟情闭上眼,薄唇抿起,道:“身为云家之后,岂能向仇人乞怜,苟活于世。” 谢橪沉默一阵,神色微冷,道:“不错。” 他说着扣住那人的手腕,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条铁链,将他一手缚住,锁在马车铁质的坚硬窗棂上,“那你便看着,这场棋局,结果究竟如何。” 柳钟情看了那铁链一眼,并不在意,只是出言讥诮道:“教主如何笃定自己必然立于不败之地?” “我并未这么想,”谢橪静静的看着他,半晌,道:“若是输了,便当做称了你的意,也是不错。” 柳钟情眉头一蹙,别过脸去,没有再说话。 午时恰是客栈大堂的酒馆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路过此地打尖的客人几乎坐了满满一堂,袁青峰等人坐在靠窗的大圆桌前,其余一些弟子也各自寻了地方坐下,简单要了酒菜。 晨间柳钟意将昨日发生的事一一说明后,袁青峰让他先休息了半日,而后同众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就在赤月湖同惘然山交界之处动手——既然鸣沙教在惘然山也有了准备,不若便选在这个界点上,彼此皆没有准备,不沾优势。 午间休整完后,众人打算吃过饭便前往那处。 酒馆中小二忙的满头大汗,几乎脚不点地,那原本在柜台打着算盘的掌柜夫人也拎了茶壶帮客人添茶。那女子容貌俏丽,身姿玲珑,惹得不少客人都偷眼打量,然她却不在意那些目光,巧笑嫣然,婉转相对,偏偏恰到好处,点到即止。 女子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为他们倒茶时,柳钟意眉头微皱,看着她的身形思索了片刻,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何处见过。 女子碰上他的目光,挑眼一笑,隐约带着点诱惑之意。 柳钟意低了眼帘,端起那杯茶,袅袅茶香混合着热气从茶杯中冒起,然而其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别样的香气,极淡,但他能觉出。 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柳钟意将茶杯举到唇边,却并没喝下,而是不动声色的打量那人。 想是那茶壶中装得太满,女子倒茶时有些茶水从上边的口子溢了出来,她连忙伸手扶住了壶底,这才小心的将茶水满上。 原是十分寻常的动作,柳钟意却仍觉得有微妙的不协调之感。 茶烟漫过眼前,他心底一动,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开口道:“我来。”说着接过茶壶,如她那般一手托住了壶底,炽热的温度立即传至手掌,若不是他练武手上留着茧子,想来必是受不住这滚烫的热度。 柳钟意心念一转,蓦地想起那茶水中香气的熟悉感究竟源自何处—— 那是他同温衍在伴星岭上经过那片寒岁砂兰时闻过的味道。 “别喝。”柳钟意阻止了一旁端了茶就要喝的隐山派弟子,将茶壶放着桌上,手扣住了袖中的匕首,转身看向那女子,开口道:“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微微睁大眼,愣了片刻,嫣然笑道:“公子说的什么,小女子实在听不明白。” 柳钟意扣住她的右手,并不在意她惊讶的叫声,翻过掌心,冷声道:“寻常人家的女子手上怎会有这样的厚茧,尤其是这里,只有练剑或是什么暗器才会留下罢?” 女子眨了眨眼,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道:“公子说笑了,小女子自幼做些粗活,手上才起茧子,公子说的那些,我可是一窍不通。” 柳钟意不为所动,扣住她的脉门,淡淡道:“那你告诉我,为何要在茶中加入寒岁砂兰?” 女子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柳钟意没有追问,只是望向呆愣一旁的店小二,道:“这人当真是你们掌柜的夫人?” 此时酒楼中的热闹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那些发觉不对的来客都看着这边,有些胆小的已经在收拾手边的东西,打算若是发生什么打斗便立即离开。 店小二迟疑的看向那女子,又看了看柳钟意等人,似是权衡许久,方才讷讷的应道:“不、不是……” 柳钟意转向那女子,道:“你还有何话说?” 事已至此,女子也未再分辨什么,面上的神色渐渐由娇媚可怜变作了冷定淡然。 柳钟意眉头微蹙,凝视着她的面容,道:“我们见过罢?” 女子低着眉眼,似是并不打算答话。 柳钟意见了那神色,不由得更加确定起来,一手按上她耳后,果然摸到薄薄一层与皮肤并不相合的东西,似乎是人皮面具的边沿。 然不待他将那面具揭下,女子蓦地出手,袖中疾射出一支短箭来,直打向他面门! 柳钟意并不松手,用力将那面具撕下,顺势扣着她的脉门一个旋身,轻巧的闪过袖箭,站定时匕首便已抵在她颈上。 女子咬着红唇,扭过脸去,却不再反抗。 柳钟意点了他的穴道,淡淡道:“原来是你,飞翠姑娘。” ☆第35章 濩落生涯独酒知 过午后日渐西斜,微暖的薄光照在赤月湖上,轻风拂过,便如泛起片片金鳞。 马车从湖畔经过,往前方密密叠叠的山峦中去,两行骑马的侍卫护在两侧,大约有二十人,衣上皆绣了鸣沙教的纹样。 四周寂静,唯有马蹄经过的声响,然此时马车的侧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车旁的一名护卫立即凑近微微俯身听令,只听车里那人淡淡说了句:“小心。” “是。”那侍卫应了一声,连同周围的人都立即戒备起来,一股冷肃杀气弥漫开来。 几乎是同时,几枚银针向为首的那名侍卫疾射而来。 那人虽有察觉,却仍是来不及拔剑挡下,身子一仰避过,顺势翻落下马,剑锋出鞘,横在身前。 后面的人也纷纷停下,拔出了武器握住手中。 事先等在此处的袁青峰等人也未再隐匿身形,纷纷现身与他们对峙,一时之间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 谢橪撩开车帘,负手走了出来,就那么立在马车上,长眉微扬,唇角轻勾着,望着他们。 袁青峰握着长剑,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亦看向那长身而立的玄衣男子。 这许多年间仇怨纠缠第一次这么明晰的摆在眼前,他一时之间竟并不觉恨意如何刻骨,反倒心头十分复杂。 谢橪最后也将目光凝在他身上,开口道:“此番路途遥遥,正是去寻袁掌门的,想不到阁下如此迫不及待的送上门来,省却我许多功夫。” 袁青峰沉声道:“若我不前来,难道要等你到隐山派搅得腥风血雨不成。” 谢橪微笑颔首:“有理,那么,废话少说。” 他从容的做了个手势,身侧的扮作侍卫模样的死士便一同执刃而上,向袁青峰等人袭去。 袁青峰足尖轻点,并不在意那些死士,几个起落间来到谢橪面前,一剑当先向他刺去,两人便在马车前窄窄的地方缠斗起来。 谢橪武功极高,招式亦凌厉狠辣,然袁青峰内力深厚,基础扎实之极,自然也不会落在下风,两人来往拆招,一时胶着。 那面鸣沙教死士已然与问剑门、隐山派的精锐弟子混战在一处,双方都是以命相争的架势,斗得十分激烈。 柳钟意一番打斗之下将匕首刺入一名死士的咽喉,也顾不得手臂上被那人死时拼尽力气划拉处一道血痕,直往马车而去。 他直觉柳钟情就在这马车之上,只是并不知境况如何,依照时间算来,柳钟情身上抑制武功的药很快便会失效,但是未曾见他一面始终心下难安。 然不待柳钟意行至马车前,一道人影便从身后追上来,一个翻身极快的拦在了他面前,一剑向他刺来。 柳钟意听到风声时便已有了准备,匕首抬起堪堪挡住了那凌厉至极的一剑,抬眼看去,却是祁肃。 方才谢橪身边不见那人,但以祁肃的性子,知他没有被抓住反而回到了落云城,便不会再按照原先的计划等在惘然山,此时赶到,柳钟意也并不觉得意外。 身后的厮杀声愈加强烈,柳钟意眉头蹙起,回头望去,只见祁肃带来的人也加入了战团之中,情势已有了倾斜。 他回头看着那人,无声的握紧了匕首,虽然无甚胜算,但总得一试,否则…… 祁肃似是知道他的意思,却并未动手,反倒是收了剑,道:“我并不想杀你。” 柳钟意并不动,也未答话,好似未听他说什么,只是在等待时机。 祁肃微微摇头,将一方割裂的白色布帛扔在他脚边,“你仍是不肯收手的话,也莫要后悔。” 柳钟意一怔,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附身将那片衣料捡了起来。 干净的白色,上面简单的棉线绣纹亦是同样颜色,他方才虽是一眼便已认出,却仍不愿相信,此时将布料握住手里,心头便是一沉,唇角紧抿着,却已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祁肃看着他,道:“你若是不信我,我命人带他过来亦可。” 柳钟意紧紧攥着那方布帛,半晌,终是道:“我要见他。” “跟我来。”祁肃说罢,回身越过战团。 柳钟意看了那马车一眼,又望向一时无法分出胜负的谢橪和袁青峰二人,用力咬住下唇,终是追着祁肃去了。 祁肃并未走远,只是到了战团的另一端,柳钟意刚一跟过去,便见到了那人—— 在祁肃的吩咐下被两名黑衣人架着从一旁的密林中出来,大概是伤口又裂开了,白衣上染了许多血迹。尽管如此,那人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虽然面色十分苍白,但依旧显得镇定而淡然。 对上他目光时,温衍眸子微微一亮,似是带着一点极浅的笑意。 然柳钟意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让这人这种时候仍旧笑得出来,而且与寻常并无差别,他攥着那方布帛,手心冰凉,甚至因为握得太用力而觉出了疼痛。 温衍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是开口对祁肃道:“不知左护法想要用我如何要挟钟意?” 祁肃看了柳钟意一眼,道:“束手就擒。” 柳钟意握着匕首还未答话,温衍却是先笑了出来,声音虽然仍是温和淡然,却隐隐带着剑在鞘中,光华内敛的无声压迫:“却不知,你哪来的资格要挟他?” 祁肃眉头一皱,隐隐觉得这话不对,然不待他细思,温衍便接着道:“依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眸光一转,笑着柔声唤道:“钟意。” 柳钟意蓦地出手,一掌将挟着他的左面那人击飞,另一手执了匕首,狠狠刺入右面那人的心口。 奇怪的是,这两人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祁肃心头一跳,欲抬手拔剑向二人刺去,却觉手脚发软,好似力气一瞬间都被抽干了一般,动弹一根手指也是艰难得很,回头向战团中看去,却见原本所占的优势立时消殁殆尽,他带来的那几人也是同样情况,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柳钟意迅速的察看了温衍的伤势,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抿着唇小心扶住他。 温衍只是伤口撕裂流血,其实并不如何严重,但膝后的伤着实疼的厉害,便倚着那人,将重量都移了一部分到他身上,感觉到他十分轻柔却配合的接受,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 祁肃此时全没了力气,倒也没有气急败坏,沉下心来,思索了一阵,开口问道:“不知温庄主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我竟毫无所觉。” 温衍看向他,敛了方才对着柳钟意时温柔如水般的笑意,道:“自然是一开始便下了,否则,你以为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祁肃一怔,片刻,苦笑道:“你是故意让我们找到的?” “不错,”温衍神色不改,依旧是淡然的模样,“我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只是受了伤行动不便,一个人自然是来不了的。”他眸子微转,看了柳钟意一眼,这才接着道:“故而离开石窟在外面稍微留了些线索,而后再回去,布下药物。只要你们一进石窟便会中毒,只不过这毒无色无味,又是慢性的,你们自然没有察觉。” “……原来如此。”祁肃长叹了一声,道:“是我大意了。” 温衍一笑,淡淡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的确是大意了,只当自己是‘捕猎者’,自然想不到‘猎物’还会给你下圈套。” 祁肃道:“既然败了,也无需多言。”说罢闭上眼,引颈受戮。 柳钟意抬手将匕首抵在他咽喉,却未动手,眉头皱起,半晌,手腕一转,匕首柄端用力,点了他几处大穴,道:“你当年没有杀我,我今日,一样不杀你。” ——只是从今之后,恩怨两断,生死再不相干。 祁肃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未再睁眼看他,也再未开口。 柳钟意收回匕首,扶了温衍至一旁,抬目看他,道:“庄主,下次不可如此冒险。” 温衍微微弯了唇角:“既如此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柳钟意眉头一蹙,道:“那为何不与我商议?” “我也是临时起意,毕竟……十分放心不下。”温衍抬手抚平他眉心,道:“况且,纵然事先未曾说过,你不是一样接应得很好么?” 柳钟意咬了下唇,有几分别扭:“那不一样。” 温衍应了一声,低笑道:“嗯,是我错了,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待得事情了了,任你责罚可好?” 柳钟意闻言转过脸颊,望向了那马车。 温衍不由得轻勾了唇角——这人果然仍是总把正事放在最前面的,一提起这个,其余的也就放一边了。他算了算时辰,道:“钟情的武功应当马上就要恢复了。” 柳钟意看着他身上的血迹,有几分迟疑的道:“我过去看看,庄主……” 温衍注意到他望向自己伤处的目光,道:“放心,我虽不能帮上什么,但也用不着看护。” 柳钟意颔首,几个起纵往马车处而去,指间银针打出,顺带帮了一把陷在战团中的一名弟子。 然不待他掠至近旁,便见一道碧色的影子一闪,从马车后方而来,当先跃上了车顶,从怀中抽出一条软鞭,向袁青峰卷去—— 竟是飞翠! 当时因她是女子,袁青峰等人不愿下杀手,只是制住穴道用绳子锁了留在客栈中,却不料她竟能脱身来到此地。 柳钟意脚步又快了几分,三枚银针当先向她打去,欲要阻止她的动作。 然飞翠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银针深刺入肩膀,鞭梢卷向袁青峰右腕。 袁青峰同谢橪原是一时不相上下,难解难分,猝不及防她这横插一手,只得顺势将任那鞭子缠住手腕,而后顺势握住鞭身,用力一扯。 飞翠武功及不上他,硬生生被拉至近前,夹在他与谢橪二人之间,谢橪收势不及,一掌打在了她胸口,虽是收住了七分力道,但以飞翠的内力亦是难以抵挡,登时鲜血顺着唇角流出,犹如梅花点点落在碧色的衣裳上。 “飞翠……!”饶是谢橪也是一震,眼眸微微睁大,惊呼出声。 碧衣女子却是微笑,攥着鞭柄飞快的一个旋身,红唇微启,吐出一抹白烟。 “前辈小心!”柳钟意已掠至近前,扬声提醒,同时匕首刺向那女子后心。 谢橪一剑拦下柳钟意,剑气激荡,意欲将人逼退。 袁青峰屏住了呼吸,被鞭子缠住的手握住拳,打在那女子胸腹间。 飞翠吐出一口鲜血,微微低着头,散落的长发掩住了面上的表情,她深吸一口气,稍稍聚集起最后一点力气,用力按动了鞭子末端的铁质机关。 蓦然间,整条鞭子都炸裂开来,激起一股烟尘,她与袁青峰二人离得极近,各握住鞭子一端,自是都躲不过去,外面的皮革连同内部的铁质碎片纷纷打入两人体内。 “前辈!”柳钟意亦没料到飞翠竟还有后招,且刚烈至此,竟连一点余地都未留。 爆裂的烟尘散后,只见那碧衣女子已然倒在地上,血色染红了一大片沙尘。袁青峰犹自立着,而身上却有无数细碎伤口,流出的血皆是不正常的青黑,显然是中了毒。 柳钟意一招挡开谢橪,奔至袁青峰处查看伤势,谢橪一时也没有追,而是俯身去看那碧衣女子。 飞翠微微睁开眼,手指一动,揪住他垂落在地的衣袂,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 血色蜿蜒,仿若地上无声盛开巨大花朵。 谢橪垂下眼帘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又是何必。” 飞翠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淡淡笑了笑,眸光一瞬明亮,随即很快的黯淡下去,手指亦松开来,渐渐僵冷。 谢橪闭目,抬手阖上了她的双眼。 一阵风拂过,吹起马蹄下的落尘,谢橪执剑起身,抬目看向袁青峰,却见那人似是被炸裂的碎片割到了要害,也流了许多血,连站着也是勉强了,且因中毒的缘故,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袁青峰身上伤口太多,柳钟意不敢轻易触碰,只能扶着他的胳膊,目光却望向别处,带着焦灼之意。 谢橪不必去猜亦知道他在找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几名鸣沙教死士正围着温衍,虽然不能得手,但料想那人亦是难以脱身。他并不打算错过时机,真气凝于剑上,带起一声剑鸣,直指袁青峰。 柳钟意立刻觉察他的杀意,一面护着袁青峰一面与他交起手来。 他武功原就不及谢橪,且内伤尚未痊愈,如今又要护着袁青峰,自然有些吃力。 谢橪却无意同他缠斗,只一心要取袁青峰性命,虚晃一招,剑锋逼向柳钟意咽喉,柳钟意提刃相挡时,剑锋却蓦地斜斜向下,连带着身形亦是一转,转瞬移至袁青峰身后,刃口斩向后腰处。 柳钟意心知中计,连忙旋身对上,匕首及不上他的剑快,只得左手一探,硬生生握住了那剑锋! 血色立即染红了剑身,顺着剑锋点点落在地上。 谢橪长眉微扬,抬目看向个那面色冷凝的青年,那人皱着眉眸光却冷厉的样子,同柳钟情有那么一分相似,但也仅仅是一分而已。 谢橪剑身一翻,逼他松手,柳钟意脸色微白,却硬是不放,另一手执了匕首向他胸口刺去。 谢橪侧身避过,抬手欲拧住他的手腕,柳钟意却将一柄匕首翻出寒光烁烁,反倒险些在他臂上割出几道血口。 谢橪眉头一皱,松开那柄长剑,翻掌打向他肋下。 柳钟意也松了手,握拳护住掌中伤口,顶在他掌心,将这一掌接了下来。 不料谢橪五指收拢,大力捏住他的拳头,足下一挑,将跌落在地的长剑踢起,以左手接住,双臂交错,一剑刺向他身后的袁青峰。 这一下猝不及防,柳钟意匕首刺向他小腹,欲要逼他撤剑,谢橪却是足下一点,同时松了他的拳头,一个翻身落在袁青峰身前,长剑同时刺入了那人心口! 柳钟意回头,只见那剑尖透体而过,淅淅沥沥的血很快染红了脚下的地面。 心头紧绷的弦霎时间断裂,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而谢橪一时也没有动,只是看着眼前浑身染血的人,心底泛起沉重的疲惫感来—— 他的仇,这算是报完了罢。 血债血偿。 谢橪看了一眼袁青峰身后那似是失了一贯冷定的青年,缓缓拔出了长剑,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失去支撑倒了下去。 柳钟意似是这才猛地回神,连忙上前接住那倒下的身躯,鲜血顿时染得满手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眩晕。 谢橪并未对他出手,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任由剑上的血迹渐渐凝成血滴,落在地上发出极为轻微的声音。 冤冤相报,永无尽时。 如今,也该轮到他来承担那些仇恨的矛头了。 ☆第36章 岂到白头长只尔 不远处的刀剑交击声依旧激烈,柳钟意将袁青峰的身躯缓缓放在地上,手掌扣紧了已被血色沾染的匕首,站起身来,抬目看向谢橪,面上已然恢复了冷定。 谢橪剑尖斜指着地面,不动声色的回视他。 恰在此时,停在一旁的马车中传来几声响动。 谢橪眉梢一挑,往那处看了一眼,柳钟意就趁他分神的那一刹欺身上前,刃口直取他颈项。 谢橪只得收回注意,迎上他这一击。 两人拆了几招,马车处传来一声迸裂的响动,柳钟意攻势更急,匕首之上寒光烈烈如同流银。 谢橪眉头皱起,仔细应付着,寻着一处破绽,猛地提剑刺去,柳钟意似是没料到被他寻着错处,怔了一瞬,连忙侧身一躲,长剑险险擦着脖颈过去,划开一道淡淡的血痕。 两人几乎是错身而过,离得极近,柳钟意目光从匕首上移开,抬眼看向他。那双眼实则线条柔和干净,眸光清冽,但谢橪仍能觉出其中的冷漠凌厉。 他心下隐约觉得危险,但不待任何动作,一团褐色的轻烟已在二人之间漾开。 谢橪闭气时已晚了一步,只觉出那味道十分苦涩,隔着那道轻烟,隐隐见那人唇角冷冷抿起。 两人擦身过后,谢橪便知方才柳钟意是故意露了个破绽引他动手的,只是一般的毒药对他来说毫无效果,现在他倒也未觉有什么不适之感。 来不及细思,只听又一声爆响,那辆马车车身竟是爆裂开来,碎片木屑四处飞散,而骏马亦是受惊,长嘶一声,飞快撒蹄飞奔。 一人自马车的残骸上跃下,翻身在他们面前站定,一袭蓝衫迎风而动,而一边手腕上犹自缠着铁链,正是柳钟情。 柳钟意眼眸微微一亮,原本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谢橪亦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这人,心中的情绪一瞬复杂难辨—— 时隔五年,他再度见到这个人这副样子,犹如尘封的宝剑再度出鞘,不再被桎梏囚禁风华,而是锋芒毕露,寒光逼人。 那一瞬他心中竟涌起一丝后悔,其实这五年,他从未真正得到过这个人。 柳钟情就该像现在这样,冷硬、骄傲、锐气逼人,连弧度漂亮的眉眼亦如刀口一般锋利。 这才是真正的他。 柳钟情眉目微动,视线四下一扫,其实从方才在车中听到的声响亦能猜到七八分,只可惜,他始终迟了一步。 给了柳钟意一个安心的眼神,柳钟情转向谢橪,冷声开口道:“谢橪,我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谢橪点点头,竟是笑了,道:“我记得。” “就在今日。” 柳钟情凤目微眯,飞身而起,柳钟意见状默契的将手中匕首抛出,柳钟情凌空接住,用上内力,斩断了腕上的铁链,随即便挥刃向谢橪袭去。 谢橪抬剑迎上他这一击,顺势后移几步,化开一部分力道,唇角微勾,道:“我等许久了。” 五年,他竟又有了与这人一战的机会,原以为,自从自己废掉他武功的那日起,便再无可能了。 五年间偶尔也会回想起当年他们尚未陷入仇恨的困境之中时,偷得半日空闲,过招比试,大多带着试探的心思,玩闹的意味,有时也会酣畅淋漓的一决高下。 只是,往事不可追。 终究只剩下如今的残局。 剑刃铿锵,寒光如水,两人皆是全力以赴,一时间尘沙飞扬,刃风卷起落叶,犹可伤人。 两人打斗得甚是激烈,不由得往旁边更为开阔的赤月湖畔施展开来。 柳钟意凝神望着,见柳钟情武功突破原先的境界后与谢橪比斗毫无颓势,这才稍稍放心,转身看向温衍那面,只见那人虽被几个死士困着脱身不得,但那几个人显得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正要上前,却见一片落叶迅疾的朝其中一名死士掠去,显是被人以真气打出,厉风凛凛。 那名死士猝不及防被打中背后要害,顿时剧痛无法动弹,被温衍一掌击退几步,软倒在地。 包围圈顿时有了缺口,一道身影轻灵的跃上树梢,宛若踏风而来,顺势拈起一片落叶,夹在了指间,却是出云。 那两人联手很快将几名死士的包围击溃,出云似是觉察出温衍腿上有伤行动不便,一手扶了他,运起那看上去极为飘忽的轻功功法,一道向这边而来。 柳钟意见混战之中秦绍瑞已能稍稍控制局势,便向二人微微点头,行至袁青峰身侧,抬目询问的望向温衍。 温衍迅速的试了脉搏,将一枚药丸放入袁青峰口中,托着他的头颈让他咽下,又拉开衣裳检查伤口。 那道贯穿的剑伤一分不差正入心口,此时心脏的跳动已几乎停止,而血液更是将衣裳浸得湿透。 除此之外,碎片刺入的伤口亦是触目惊心,温衍皱眉,看向袁青峰脖颈处,那里亦有一道血口,正是炸裂的碎片打入所致。温衍抬手触碰,那处立即便有色泽不正常的血液流出。 “……如何?”柳钟意看着他的神色便已猜到七八分,却仍是不得不开口确认。 温衍低叹一声,微微摇头,道:“致命的并不是心口那一剑,而是这里。”他抬手指了指袁青峰颈上那伤口,“碎片之中的毒药太烈,又刺穿血脉,不仅大量失血,而且毒性立刻就侵占了头部,纵然现在服下解毒之物,亦是来不及了。” 柳钟意同出云听了此言不由得都沉默下来,一阵,却见袁青峰渐渐醒转,睁开了眼,咳出几口血来。 “前辈……” 袁青峰见他们这副模样,亦知自己多半是重伤无救,反倒却觉并无甚遗憾,声音有些嘶哑的开口道:“……无事,我活到现在这个年纪……早就准备好有这么一天了……” 柳钟意眉头拧着,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袁青峰抬手在衣裳中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玉佩来,递到柳钟意手中,道:“这个……原本打算给你爹……现在……便给你了罢……只可惜没法带你去看看他的画像了……在、在我隐山派的书房内……” 柳钟意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捏住玉佩,艰涩的应道:“我会去好好看看的。” “……好……”袁青峰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急促的吸了几口气,终是放弃了那个念头似的,道:“我也该寻大哥同三弟去了……” 言罢,他安然的闭上眼,不多时,便失去了声息。 柳钟意望着他的面容,忆起前几日那寥寥的几句关心话语,纵见惯生死,心中亦是泛起悲意来。他与袁青峰实则相识并不久,了解亦并不深刻,但或许是因为这人与他父亲的结义关系,他着实是将他看做十分重要的长辈的。 只可惜,能相处的时间终究太过短暂。 三人静默着,谁都未曾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那面的打斗渐止,几名身上带伤的隐山派弟子急促的跑过来,为首的那人见了此景,当先拄剑跪下,声音喑哑的唤了一句:“师父!” 他们几人是袁青峰的亲传弟子,请命随袁青峰前来,却不想最后竟会有此噩耗。 柳钟意见状静静的退开,好让那几名弟子离得更近些。 秦绍瑞也带着生还的几名问剑门弟子走上前来,沉默着向袁青峰致敬。 柳钟意稍微收拾了情绪,望向原本混战之处,唯见地上倒着不少尸体,敌我交叠,血染红了大片尘土。他皱了眉,却有人走过来温柔的覆上他紧握的拳头,熟悉的气息让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了一分。 “庄主……”柳钟意望向那人,顺从的展开了手掌,掌心那可怖的剑痕仍自流着血。 温衍拿出伤药来帮他止了血,动作仔细而柔和。 柳钟意只觉心绪仿佛也被他如此安抚下来,变得不再迷惘躁动,似乎是连同那道伤口一起,慢慢止了血。 日影偏移,光线逐渐变得暖黄微黯,映得赤月湖面犹如铺着一层灿金。 柳钟情一个翻身落在湖边的树梢上,凤目微眯,冷然望着对面那人。 谢橪长眉微扬,薄唇上含着点笑意,眸中的神色却复杂难以捉摸。 柳钟情低眼看了看匕首上折射的薄薄一层寒光,开口道:“可尽兴了么?” 谢橪轻笑道:“能与你这般打上一场,倒也无甚遗憾了。” 柳钟情颔首,启口却无情:“到此为止。” 他说着足下轻点,欺身而近,掌中寒刃向那人刺去。 谢橪起身飞退,从树上掠下,落在赤月湖靠岸处清浅的水边,柳钟情却毫不迟疑,步步紧逼。 剑刃交击之时,谢橪只觉虎口处被震得一麻,竟然失了力道,险些握不住剑柄,只得另一手也贴上剑身,又退后几步,几乎踏入水中。 柳钟情眉梢微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灌注内力,又往剑身上砍了一下。 谢橪明显的感觉到内力在身体里失控,分崩离析,甚至于渐渐消殁,手中长剑受他重击之下,居然崩裂开来,断做两截! 柳钟情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斩断长剑后手腕一翻,刃尖直刺他心口。 谢橪一时竟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是扔掉那柄残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冰凉冷硬,甚至不及剑柄温热,然力道却很大,他失了内力后竟全然阻止不了。 刃尖还未触及胸口,冰冷而锐利的感觉便已经袭上皮肤。 谢橪稍稍低头,看着那刃锋雪白的匕首刺穿血肉,直至只剩下柄端留在外面。 大约是速度实在太快,他一时竟并不觉得如何疼痛,直到鲜血涌出,染上了与他手掌交叠的指尖手背,才觉出那么一点儿真实的痛楚来。 这一式冷硬狠辣,着实刺得精准的很。 力气渐随鲜血流失,谢橪支持不住身体,慢慢坐倒在地,却不肯松开他握在匕首上的那只手。 柳钟情并不挣脱,静静的随他跪坐下来,锋利凛冽的凤目望着他,看上去无甚情绪。 静默一阵,谢橪勉强聚集起一点力气,开口道:“这毒……” “是我下的,”柳钟情淡淡道:“青墨亭的那杯酒,你可还记得?” 谢橪想起自己主动同他换的那杯加入碎冰的酒,距离那时已几近七日,想来方才柳钟意用的便是些催化的药物罢。 他不由得低笑一声,“你当真了解我。” 柳钟情闻言似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是啊。” 谢橪弯了唇角,抬眼看他,那面容宛若冰雕雪砌一般,他顿了顿,问道:“那天晚上我们下的那局棋,你明明有机会赢的,不是么?” 柳钟情皱了眉头,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世事如棋,如果只是一味的想要平局,就永远只有输的下场。” “……” “谢橪,从五年前你告诉我身世开始,我便最大限度的退让,当时我爱你,不想杀你,所以只好离开。你知道我强迫自己放下仇恨有多困难么?可你……就那么轻易的把这些全都摧毁。”柳钟情的声音冰冷的毫无温度:“是你告诉我,非输即赢,非生即死。” 谢橪闭上眼,却收紧了手指紧紧覆着他冰冷的手背,低声道:“那……你后悔么?” 柳钟情道:“我说过,后悔无益。所以只能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再犯从前那样的错误。” “……你说得对。”谢橪沉默一阵,睁眼看他,声音却低柔起来:“但我仍觉得后悔。如若一切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告诉你你的身世,宁可将这个秘密一直藏着,好好待你,让你永远离不开我……直到你有一天也许会想起来……你说若是这样,你会不会恨我?” “你胡说什么!”柳钟情有一刹因这柔情却又隐隐疯狂的话而乱了心神,片刻便又重新冷硬起心肠来,手中用力,将匕首狠狠的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 谢橪似是因那疼痛而眉头皱紧,顿了顿,抬起未染血迹的那只手帮他擦去了溅到脸颊上的血迹。 柳钟情没料到他会有这般的动作,一时也没有抗拒。 因失血过多,呼吸变得困难而急促,谢橪却仍是笑了笑,放轻了声音:“……你还爱我么?” 柳钟情似乎是因这问题太过可笑而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恨你。” 谢橪忍不住轻抚那冰冷的脸颊,想确认这人是不是当真毫无温度,却见一点无色的液体从那眼角滑落,打在他手上。 一样是冷的。 柳钟情似乎也因此而呆住了,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 谢橪拭去那道痕迹,低低道:“我明白了……” 柳钟情皱着眉,闭上了眼。 “恨我罢……”谢橪已经没了力气,手掌垂落下来,身体也无力的靠过去,“真想让你陪我一起死……可到了这时候,却又舍不得……” 他费力的用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放在了柳钟情手边。 “什么?” “……红线的解药。” 柳钟情一怔:“红线蛊不是没有解药么?” “从前的确没有……”谢橪并未多做解释,实际上将东西拿出来之后他便已是撑不住了。 更何况,他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得清楚,也不觉得还有什么支持下去的必要。 或许如此,也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 意识逐渐模糊,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夕阳暖黄的光晕落在那垂落在地的蓝色衣袂上,光晕让色泽变得有些不真实,但看起来竟有安静温暖的错觉…… 柳钟情一动不动,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声息渐弱,并没有说红线蛊其实已经并不在他身上的事,况且,就算他说了,这人大概也听不到了罢。 片刻,他拿起那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果然是颗封存好的药丸。 柳钟情在赤月湖边坐了许久,直到靠在他身上的那具身体彻底的冰冷,方才将人放在了地上,眉头皱着,静静看了他一阵。 夕照给那张脸孔添上一点点暖意,飞扬的眉和挺直的鼻梁看上去有种狷狂的邪气,只是此时太过安静,毫无表情,那隐隐的戾气便消散的干净,仿佛回到很久以前那样。 谢橪所说的那番如若回到从前的话,他不敢去想,他不知道如果谢橪那么做,那么他忆起身世的时候究竟会怎样,但一时却有些恨他当初为何不真的那么做。 当真可笑。 柳钟情低了眼帘,目光在那张脸上徘徊一阵,终是开口道:“我恨你。” 那人自然不能有任何回应,只是因夕阳暖光的缘故,看起来方才宛若生时。 身后传来有些纷乱的脚步声,柳钟情最后看了那人一眼,便站起身来,转身看去。 大约是那边的混战也已结束,一些受伤稍轻的人都寻了过来。 “他已死了。” 柳钟情淡淡说了一句,觉得心中颇有些空荡,无法着落,却不愿留在人群,便静静的离开湖畔,往林中走去。 出云觉出他神色不对,小声唤了句:“柳公子。” 柳钟情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惘然疑惑,却没有开口,仍是举步离开了。 林中已有些昏暗,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柳钟情走了一段便停下,并不知该往何处去,又或许,只要待一会儿便好。 然而不多时,他听到身后有了动静,还未转身,便被人从后面用力抱住。 那怀抱十分温暖,连气息亦是他熟悉的。 “哥哥。”柳钟意紧紧抱着他,仿佛觉得一松手这人便会消失一般的用力,下巴抵着他的肩,脸颊贴着那颈项冰冷的皮肤,半晌方才开口道:“不要……” 他并没有说不要走或是其他什么,但柳钟情却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抬手贴着他的手背,应道:“不会的。” 就算他失去所有的东西,做下多么冷酷的事情,这个抱住他的人,也永远不会放弃他。 心中的迷雾在那一瞬便开始消散,他渐渐又寻回了些真实感。 不过是爱恨消散,尘埃落定。 如此而已。 ☆第37章 嵩阳松雪有心期(完结章) 夏日雨水丰沛,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庭院里修的小池中雨水已是盛不下满溢出来。池中睡莲开的正好,鹅黄的蕊,浅紫的瓣,层叠盛开,花中雨珠滚动,更是惹人垂怜。 滴水檐下装饰十分简单的厅堂敞着,堂中一名青年正一本正经的提笔写着什么,他着了浅杏色的衣裳,一双桃花目里透着认真专注,故而那双眼睛倒不显得如何脉脉含情,只看起来颇为清澈。 待最后一笔落完,青年将纸拿起来,递给了身畔的白衣人,那人一面试了对面一名中年人的脉搏,一面将纸上写的仔细打量了一遍,指着纸上某处道:“这味药过于寒凉,分量不可用得太多。” 青年闻言思索一阵,点点头,将药方改了再递给他看。 这回白衣人微微颔首,将药方递给了那中年人,又嘱咐了几句,那人道谢一番,留下诊金便去抓药了。 天色已渐晚,却也渐晴了,露出西方朦胧烧红的霞光来。 院中已没了旁人,白衣人将庭院外边的大门阖上,回来时见那青年正站在滴水檐下望着外边的天色,似乎是几日未曾见到这般的夕阳颇有些出神。 白衣人走过去从身后揽住他,下巴抵着他的肩,低笑着在他耳边道:“钟意,累了么?” 柳钟意似乎被他弄得有些痒,微微偏了偏头:“不累。” 温衍指尖拂过他指上的玉质指环,道:“过几日便回庄上去。” “嗯?”柳钟意眸子微睁,一时却被他环抱着不能回头去看。 温衍不语,只是轻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物塞入他手中。 柔软还带着点体温的布料。 柳钟意低头一看,却是一方大红盖头,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唇角不由得弯起,从那怀里脱身出来,转身看向他。 温衍从容的任他看。 夕照微带橙红的薄光侧映在那面容上,衬得容颜如玉,眉目若画。 柳钟意原想说些什么打趣他,然看到那样坦然认真的神色却一时呆着没有开口,略微顿了顿,却没有再说话,双手环住他的腰,微微闭目吻上那温柔的唇。 温衍低笑,十分放任的由得他温存。 雨后的空气清凉而湿润,残留的雨水从檐上滴下,发出轻微的响声,却并不影响这一刻的温柔静谧。 此时离赤月湖那一战已有三年,当年一切结束后柳钟意按照约定去了隐山派,同时也是将袁青峰的遗躯送回隐山安葬。 在袁青峰的书房中,他看到了那幅父亲的画像,虽然只是简单的笔墨,但落笔之人想来对画中人十分了解,故而颇得神韵,那人的眉眼确然如袁青峰所说,与他十分相像。然而神采却是不同的,画中人眉目含笑,怎么看都是风流多情的模样。 柳钟情亦对着那画像看了许久,但幼时的记忆终究无法记起,便只能作罢。 后来隐山派掌门之位传给了袁青峰的大弟子,门派亦重新安定下来。 离开隐山派后,柳钟情便说要四方游历,柳钟意并不放心,想要陪着他一道,反被他打趣了几句。第二日柳钟情房中便是人去楼空,仅留了一纸书信。然三年间每月那人都会寄来信件,简单说些见闻,亦要他不必担心,且逢年都会回来一次,柳钟意便也只得随他。 与温衍二人回到百草庄时,已是几近夏末秋初。 期间简墨言曾登门拜访,告诉他们其实他妹妹并未身死,反倒是已经苏醒,当时在惘然山他那么说只是为了分散一点祁肃的注意罢了。且后来祁肃也未曾对他动手,他带着妹妹离开了鸣沙教,在中州寻了处秀美之地,从此隐居世外,不再沾染江湖恩怨。 而祁肃则成了鸣沙教教主,按照谢橪的意思,鸣沙教的势力完全退出了中州。祁肃离开前将鬼楼楼主之位交给了夜离,鬼楼中亦不再有鸣沙教的暗线。 后面这些他们皆是听夜离说的,夜离虽得了鬼楼楼主之位,看起来却仍是如原先那般散漫,仿佛什么身份于他并无区别一般。 三年间两人便如约定好的那般行走江湖,悬壶济世,一年中一半时间在庄上,一半时间在外边,倒也过得十分自在。 柳钟意同温衍学了医术,又在那人的指点下学着帮人看诊,渐渐了解了不少药物的作用,对些寻常的小病也能写出方子。 但他们并未如同原先约好那般立刻便准备成亲。 一则袁青峰是柳钟意父亲情同手足的义兄,也可算是柳钟意的伯伯,虽因那时还未太熟悉而未曾用这个称谓,但不可否认是亲厚长辈,柳钟意并不愿在他刚刚离世时便成亲;二则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当时江湖中流传的皆是百草庄“庄主夫人”初丧,此时成亲,在外人口中未免落下些闲话,虽则温衍向来毫不在乎,否则当年也不会那般毫不避讳的将与一个男子成亲的消息堂皇昭告,但柳钟意心中并不愿那人无端落人话柄。 这事搁下后,不知不觉流光就这么滑过指尖,日子过得安宁平和,过去杀手的身份被时光覆盖,他渐渐习惯不必再时时将匕首扣在袖中方能安心,也习惯在那人身边睡得缺少警觉…… 如今回首,从前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都恍若隔世一般。 柳钟意不由得收紧了手臂,用力的抱着他,轻声唤道:“庄主。” 那声音里的依恋听得温衍十分心软,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柳钟意的后背,静静与他相拥,良久也不曾放手。 廊柱上覆着红色纱绸,剪成双喜字样的红纸贴满门窗,外边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声。 柳钟情执了桃木梳子,将坐在凳上那青年的乌发从发顶一直顺到末梢,发丝在他掌中柔软服帖,他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想起柳钟意还小的时候摆弄不好头发,他也是这么帮他梳头。那时候小孩子并不懂事,开始时他手底下也不知什么轻重,不小心把人弄疼了,那孩子便扑进他怀里,把一头乌发都在他胸口蹭得纷乱,呢喃的唤着“哥哥”,满脸不情愿又带点撒娇的模样,只盼着他别再折腾那头发了。 不知不觉,竟过去这么多年。 将那乌丝绾成发髻,取了桌上为添些喜气而特地准备的红玉簪子固定,柳钟情将人转过来看看,仿佛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柳钟意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清亮的桃花眼里仿佛藏着许多情绪。 柳钟情微微一笑,低声道:“怎么了?” “哥哥……”柳钟意伸手如同小时候一般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 不同的是,这双手已经能将他整个圈起来环抱住,力道与他不相上下。 柳钟情不由得生出些欢喜又酸涩的复杂情绪来,任由他抱着,开口道:“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那么撒娇不成?” 柳钟意也不反驳什么,发出个闷闷的声音,愈发不肯放手。 柳钟情不由得轻笑出声,揶揄道:“若是上了妆,岂不是全花了。” “又不是女子……怎会要上妆。”柳钟意声音仍是闷闷的,却抬起头来望向他。 柳钟情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整了整那大红的喜袍,打量一阵,道:“自然,小意生得丰神俊逸,这样便好看得很。” 柳钟意被他说得呆了一会儿,便听柳钟情还接着道:“这几年还被阿衍养的不像原先那么瘦了……” ——这是什么话? “哥哥。”柳钟意不知怎的便觉脸上热起来,连忙开口打断了他。 柳钟情见他面上泛起点薄红,便颇为配合的不再说下去,只是笑意并未止住。 柳钟意待他笑够了,方才握住他的手,道:“哥哥何时回来?” 这三年来聚少离多,虽说消息从未断过,可他仍是不愿柳钟情一人在外江湖漂泊。 柳钟情自是明白他的意思,抬手绾好他鬓边方才乱了一点的发丝,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柳钟意有些迟疑的看着他,道:“哥哥还是……因为……” 柳钟情微微摇头:“并非如此,莫要多想了。” 柳钟意闻言唇角微抿,不再多问。 “无论过往如何,我自问无愧、无悔。不管做什么,自是要拿得起,放得下,人死灯灭,白云苍狗,往日不可留。”柳钟情转过眼望向窗外盛夏之景,声音里平静淡漠,无甚起伏。稍微顿了一下,便又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仍是沉默不语的青年,语意轻快起来:“今日是你成亲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你若是念着我,下回便同我一起出去如何?” 柳钟意似是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目光凝在他身上,仿佛是问他所说的是否算数。 柳钟情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似乎是以檀木打造,透着一股幽幽暗香。 柳钟意在他示意下将盒子打开,只见盒中是一颗封存完好的药丸。 “这是红线蛊的解药。”柳钟情见他颇为诧异的神色,解释道:“是谢橪死前留下的。当日我交给阿衍,他却说并不需要,也嘱咐我不必同你说。”他说着不由得挑眉一笑,“不过如今我既然要把你带走,自然少不得把这个给他。” “嗯?”柳钟意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柳钟情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怎么,不舍得?” 柳钟意眨了眨眼,连忙摇头。 柳钟情这才带了几分满意的摸着下巴,凤目微微眯起,眸中光华闪动,一副让人不可逼视的模样。 柳钟意见了他这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无论如何,来日方长。 执红绸两端,行叩拜之礼。 耳边满是热闹的声响,而柳钟意目光只时时望着身畔那人——同他穿着一样的喜袍,大红绸缎,绣着吉祥纹样,但并不如何繁复,花纹仅在广袖及肩膀领口处。那人身姿清拔,纵然因应承他的事而蒙着盖头,看不见面容,单凭一举一动,亦是气度不凡。 他忽然很想撩开盖头,看看那温柔的眉眼。 待得礼官送入洞房的声音响起,柳钟意却被众人拉住,说是按规矩需得喝酒。他本不擅饮酒,但此时喧闹的宾客怎肯放过,多灌了几杯,真正进那房间时已是有了些醉意。 不过意识仍是清醒的——至少他觉得自己还算清醒。 柳钟意一步步走至床榻前,见那人一身红衣,十分安静的坐着,姿态安然,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竟有些开始失速跳动起来。屏息上前挑开那方红布,那人便笑着微微抬目,眸光流转,柔情似水。 柳钟意仿佛定在原地般呆了呆,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温衍平日里穿的衣裳颜色皆是十分浅淡柔和,此时一身红衣,温柔的眉眼蓦然间添了几分少见的明丽,当真容颜如玉。 温衍见他这副样子,似是忽而想起什么,宛若初见一般抬手捏住了那如今早已消去婴儿肥的脸颊,轻轻揉了揉,笑意晏晏。 “庄主……”柳钟意颇有些不满的歪了歪头,随即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环着那柔韧合度的腰不肯放手。 “醉了?”温衍不由得好笑,他记得这人上次喝醉便是这般,有些呆,且比平时粘人得多,“合卺酒可还没喝。” “没醉……”柳钟意有些恋恋不舍的放开他,与他各执一杯早已斟好的酒,按照礼仪饮尽,这才掷下杯子,将人扑到了榻上。 温衍也不挣脱,好整以暇的顺着他的意思躺下,反正看这模样是醉了,自然没什么道理能讲。 更何况,良辰美景,眼前人这般自觉投怀送抱的机会也不多,须得好好珍惜才是。 柳钟意伏在他身上,似是觉得忘了什么事,便一时没有动弹,只眉头微微蹙起。 温衍却也不急,抬手散了他的发,柔软的乌丝顺着肩头滑落,无意中扰的呼吸微乱。 柳钟意看着他手中的红玉簪,眸子一亮,从袖中翻出了柳钟情交给他的那个小木盒递了过去。 温衍隐约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打开见了那药丸方才记起这是红线蛊的解药。 柳钟意双眼定定的望着他,道:“庄主为何不让哥哥告诉我?” 那眼眸明亮清澈,此时看起来竟也不大像喝醉了的。 温衍笑了笑,低声道:“你难道不明白?” “我……”柳钟意微微一顿,随即低头吻住了那仍自带着一点轻笑弧度的唇,用力亲了亲,这才松开,接道:“我保证一定不像以前那样了,就算我们以后当真遇上什么危险,也必然寸步不离。” 温衍一震,只觉这话比那些情话都动人得多,一时心头激荡,也未曾答话。 柳钟意眨了眨眼,接着道:“所以快点把药吃了吧。” 这语气简直像是哄不肯吃药的小孩子一般,足可见眼前这人实在是醉的厉害,否则……平日里也不会将方才那番话这么说出来了。 温衍轻笑出声,抬起手来,在柳钟意面前将上面那枚玉质指环摘了下来。 柳钟意开始有些不解的盯着那只手,三年前温衍将原先那枚玉指环给了他,他也一直戴着。后来,不知何时那人手上又多了一枚相似的指环,那时他以为是遮掩红线的痕迹,便也没多想。 此时温衍将那指环摘下来时,柳钟意看着那只手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上面早已没有了红线的痕迹,手指修长温润,肤色白皙,像是毫无瑕疵的玉石。 温衍眉眼含笑,低声道:“我早就说过,这世上哪有无解的毒,红线蛊纵然复杂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解起来也是比其他的更有意思罢了,不过,钟情怎么突然把这个给你了?”” 柳钟意目不转睛的看了他一阵,低头亲吻那修长的手指,呢喃着将柳钟情的意思告诉了他。 温衍被他亲得正有些心猿意马,听了这番话,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回想柳钟情在雪谷中的举动,自然能猜到那人哪能那么轻易的容他拐带了他弟弟,果然,这就来了…… 转念一想,温衍微微弯起唇角,低声道:“刚成亲便要抛下我‘独守空房’,嗯?” 柳钟意似乎有些为难的看着他,思索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只得在那手指上咬了一口以示不满。 温衍对他喝醉了之后的这般小孩子气不由得好笑,声音却也低哑下来,“总得给我些补偿,方能不计较。” 柳钟意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什么补偿?” 温衍手顺着后背滑到他腰部,稍微用了点力道扶着,道:“试试自己来如何?” 柳钟意呆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略略低了眼帘,只不过终究是有些醉了,动作间有点迷糊,扯开衣裳也费了不少功夫。 温衍见他耳根染着薄红,十分惹人的模样,又不知真等他自己要弄到何时,微微转过眼,望见落在一旁的盖头,心念一转,便握住了他的手,笑道:“算了,这个等你回来再补给我,今日,便试试别的。” 柳钟意不明所以,但仍是点点头。 温衍翻身坐起,一手拾起那红色布帛,稍微折叠几下,弄成个布条形状,覆在了那双正茫然睁着的桃花眼上,两端系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柳钟意下意识的要抬手拿下,温衍却握住了那只手,低笑道:“不许乱动,不听的话,便用衣带……绑住这里。”说着拉起他的手,在腕上落下一吻。 柳钟意微微一震,却又看不到他,此番有些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登时不自在起来,可是又不能动,只怕那人真的再用上衣带。 “乖。”或许是红布映衬的缘故,那面颊上泛着薄薄的红,温衍低低一笑,凑近吻上那柔软的唇。 这么看来,即将到来的离别也不算太坏。 更何况……也未必就要分开太久,他们之间的日子还长着,更因为定能再见,而不惧离别。 这柳花春意,是为君留。 ---------完---------  ☆、番外一、愿我如星君如月      “这边是外敷的伤药,下面柜子里是最普通的药种,并不严重的小伤或是青淤用那些便可,江湖上也常见;上面这层效用更强分类也更细致些的,瓶子上都有名字,具体的效用可以依照名字在那边的小册子上查看,若是不清楚的,问我亦可。”   柳钟意点点头,抬眼却见上边还有个小架子,也零星摆着几个瓶子,形状各异,其中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十分打眼,而且……十分眼熟。   “这是……”   温衍抬眼一看,以为他指的是那排架子上的药物,便道:“那些都是我自己做的伤药。”   柳钟意闻言一怔,“那便是只有百草庄上才有?”   温衍微微一笑,道:“上面这一排皆是百草庄所制,外人是拿不到药方的。至于架子上的,效用虽是最好的,但所用药材十分稀有,有时候寻上一颗药草也是不易,且是我自己配制,故而只我手中方有。”   柳钟意蓦地看了他一眼,眸中神色十分复杂。   温衍一顿,道:“怎么了?”   柳钟意小心的从架子上将那白玉盒拿下来,看了看底部,果然见上面刻着“无香绿蓉髓”五个字。   “……原来当年给我药的人其实是你。”   那是他在鬼楼做杀手的时候,他记得那时这人的冷淡疏离,于是即使出任务时受了伤,轻的话便自己随手包扎了,伤重时也是去找夜离,绝不愿让这人见了。   那次从庄外回来时他身上虽然带了刀伤,但也算不得太严重,只是血流的多了些,他觉得体力几乎透支,疲惫得很,便也怠于去寻夜离,回来清洗了一下随便上了点伤药便睡下了。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发烧了,难受得很,想要起身寻些水喝,却又睁不开眼,也使不上力。朦朦胧胧的觉得桌上的烛火是亮着的,而身边亦有人,他下意识的想去握住手边的匕首,一只温凉的手掌便贴在了额上。   那人似乎是探了探温度,然后叹了口气,执了他的手诊脉。   他直觉那人是没有杀气恶意的,便放松了警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只隐约听为他诊脉的人似乎对着谁吩咐了几句什么,那声音温润好听……但也极熟悉。   只是……怎么可能……   待他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都被细致的包扎好了,且不知用了什么药,竟是几乎没有什么疼痛之感。下人来送药时他问起,便被告知是庄上的刘管家,且留下了一小盒伤药,让他受伤时外敷。   当时他并没有多想,虽然那盒药看起来便十分贵重,但对于百草庄来说,名贵的药物多不胜数,故而他也并未推却什么。然回忆起那夜听到的声音时会有些疑惑,因为那分明是温衍的声音……只是以那时两人的关系,他实在不能去做那样的揣度,便也只当是自己并不清醒是的错觉罢了。   而此时知道了这药只有温衍一个人有,他便知道,原来自己并未听错什么。   温衍留意到那个盒子时便想起了当年的事,听他这么问了,便颔首道:“不错,是我。”   那日他是无意中看到下人拿去浆洗的衣裳上全是血迹,放心不下便去了柳钟意的院子。当时那人高烧且昏迷着,他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但也没想过让柳钟意知道是他治的伤。   柳钟意将那白玉盒放回架子上,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为什么?当时……”   当时不是很讨厌他甚至有点恨他么?为什么要给他治伤,还用上最好的药,又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温衍见他微微垂着眼帘不再与自己对视,便也猜到了那么几分他的意思,放轻了声音道:“其实除却开始的那两年,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一直对你心怀怨恨。”他叹了口气,接道:“我对你冷淡,是因为不愿你再喜欢我,因为……我怕自己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   “庄主……”柳钟意听他这么说,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纷乱的心思,低低唤了他一句,便又缄默下来。   “你那时未及弱冠之年,我一直觉得还是个小孩子。情爱之事,勉强不得,我若是不能如你待我般待你,岂不是太不公平。”温衍抬手覆上他有些微凉的脸颊,对上那略微躲闪的目光,低声道:“只不过我实在想不到纵然如此,当日在石室中,你竟还要舍命救我。”   柳钟意有些受不住那眸光中的温柔神色,却又不能别过脸,只好低眼看着旁边柜子上一排瓷瓶,道:“我……只是相信,有庄主在,定然不会让我中毒死了。”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温衍笑了笑,道:“只不过,一样的口是心非。”   柳钟意唇角微抿,似乎想要反驳,温衍却在他开口前接道:“不过就算是口是心非,我也喜欢。”   柳钟意还未答话,便被他凑近来在唇上落了一吻,一时便忘了辩驳的心思,半晌,道:“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我现在才能……得到你。”   温衍明白他答的是方才那句话,仅是一笑,将那个吻继续了下去。   柳钟意咬住他的唇,用了几分力道,听他轻哼了一声,这才松开齿间,与他缠绵起来。   温衍并不恼,反是唇角泛起一点笑意,动作愈加柔和。   柳钟意态度颇有些强硬的将他抵在桌边,手握住他腰侧,微微用力,似乎想贴得更紧些。   两人分开时,温衍低笑一声,抬手抚着他的眉眼,道:“想做什么?”   柳钟意不答,只是腰侧的手又紧了紧。   这般的暗示他自然是懂了,不过现在却……还不是时候,故而开口道:“快要用午膳了,这事留到晚上不迟。”   柳钟意微微抿唇,道:“庄主那时答应我的,可不许忘了。”   “自然。”温衍从容笑道:“你先在这看看我同你说的东西,我去让人将午膳送到这儿来。”   柳钟意点点头,按照他的意思从旁边找了书册,一一对照的识起药物来。   这一阵入了神,也不觉温衍去的久了些,待得开门声响起,他才从书册中回过神,却见并无什么下人送来饭菜,只有温衍一人手中端着一碗面,轻轻搁在了桌上。   柳钟意一怔:“这是……”   “长寿面,”温衍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知道你的身世后从前那生辰自然做不得数,当日我问过袁前辈,好在他还记得,便将你们的生辰都告诉我了。”   “……”   温衍将筷子递到他手中,轻声道:“宋叔都同我说过了。从前欠下的,我自是要一一补上,只不过……下次你若是做了面,直接给我便是,不必假手他人。”   “……嗯。”柳钟意捏着筷子,心里一时有些微涩,更多的却是温柔暖意。   从前的那些坚持都得到回应,而盼望竟都成了现实,简直比梦中更为温柔缱绻……   他心中千言万语,只是,却说不出什么情话,故而只能认真仔细的将整碗面吃完,一点都不愿剩下。   眼前这人是他化不开的劫数,也许从相见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除了他外,再不能爱上旁人。那刻意的无情和不经意的温柔紧紧的缠绕着他的心,无论是痛楚还是甜蜜,他都不愿忘却分毫。   纵然是劫数,亦甘之如饴,只愿从此长伴左右,犹如寒星伴月,比翼连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昨夜星辰昨夜风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为教主和钟情的番外,不喜欢的亲们可以略过~      手臂上的伤口并不太深,只是,刺入血肉的那枚暗器上的毒却烈得很,力气逐渐流失,甚至一运气胸口便闷痛难忍。   风清月朗,将道路照得明晃晃的,前方似乎是个大户人家的院子,而后面追兵的声音愈发近了。   如今也只能到那户人家暂时躲躲,否则恐怕是凶多吉少。   柳钟情用力捏紧拳头,忍着疼痛提气跃上墙头,继而跃至院中的一棵花树上。   以他原本的武功,便是落在枝上也不过引得树枝轻颤,犹如风过,而如今能使出的功力已只得三四层,便是抬手扶住了枝干也惹得一阵落英缤纷。   不待他平定气息,便听院中传来一声轻笑,那声音带些邪气,纵然低得很,却也显得十分轻狂。   院中有人!   柳钟情深吸了一口气,他竟没觉察这人的气息,显见对方是个高手,而此时他已然不能退出这院子了。   稍稍平复胸口紊乱的气血,柳钟情跳下树来,并不避讳的抬目打量。那人坐在树下的石桌前,一身玄色衣裳,领口处绣了淡金的精致图案。   他这一现身,桌前人也微微抬起头,目光从桌上的酒壶移向他。   云影微移,月色落在那张俊逸的面容上,显得更为棱角分明,只是似笑非笑之间颇有几分狷狂邪气。   柳钟情凤目微眯,强撑着一口气与他对视。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冰冷的杀气犹如实质一般紧紧缠绕着他,纵然那人依旧挂着一丝笑意。   院落外边传来有些纷杂的脚步声,显是后边的追兵到了。   此时柳钟情反倒不如何担心了,眉梢微挑,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左右是个死字,眼前这人武功再可怕又能如何。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外边的声音,眉头微微一蹙。   柳钟情只觉萦绕身侧的杀意忽然间便消散得干净,来不及诧异,对面那人身影一晃,转眼便到了他面前,一手搂住他的腰,避到了一角的屋檐下,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在漆黑的角落中呼吸相闻。   “做什么……”柳钟情下意识的要提刀,却被那人先一步扣住了脉门,可恨因中毒的缘故,他此刻只使得出三四层功力,根本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帮你。”那人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慢条斯理的抬手去揭他蒙面的黑巾。   柳钟情左手扣住一枚银针,刚要出手,那人却先一步点住他几处穴道,他顿时动弹不动,只能狠狠瞥着眼前人,一双凤目寒光烁烁。   此时外墙同檐上皆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却是后面的人追了上来,正从上方往院中打量。   柳钟情只得屏住呼吸,对面那人勾起唇角,一点点将他的面巾扯落下来,眸中神色由玩味变得惊艳。   柳钟情此时动不了,又碍于那些追查的人不能开口,而瞪视眼前这人反倒让他玩得更有兴味,便只得忍住怒气,将目光移向别处。   他们所待的这个地方恰恰是从上向下方探查时的死角所在,故而那些人没见着半个人影便又急急往远处追去了。   柳钟情松了口气,转过眼来冷声道:“放开!”   而眼前人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从他指间取出那枚银针看了看,道:“我救你一命,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报答我?”   柳钟情凤目微眯,正要开口嘲讽,转念一想,自己此时中毒武功尚未恢复,落在这人手里,若真将人激怒了也于己无利,便硬生生稍微软了口气,反问道:“你要如何?”   玄衣男子自是将他的反应都尽收眼底,勾唇一笑,道:“那便以身相许。”   柳钟情蓦地抬眼,冷冷的看着他。   那人却是不恼,微微一偏头亲了他面颊。   “你……!”若是此时能动,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同这人动刀,只是此时偏偏一动不能动,只气得气血一阵翻腾,狠狠咬住下唇。   玄衣人见他薄唇上渗出一点血色,便收了玩闹的意味,抬手轻轻抹了抹那点血迹。然而那柔软微凉的触感几乎令人有点着迷,他动作间不觉便带上了一些情挑的意味。   柳钟情自然受不了这种挑衅,张口在那指上咬出一道血痕来。   那人低哼一声,正欲说什么,却见柳钟情微微皱眉,一道鲜明的血色沿着唇角蜿蜒流下,连忙解开他的穴道,扶住那软倒的身躯,“怎么了?”   毒发……   柳钟情开口欲答,却是又咳了几口血,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待得他醒来时,是在一个布置精致的屋子里,还未仔细打量周围的事物,便听一人道:“你醒了?”   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柳钟情转过脸看去,那人正是他在院中见过的玄衣男子。他冷眼看着,一时猜不透这人打算如何,便也没有说话。   玄衣男子将搁在一旁温着的药碗端过来,道:“既然醒了便将药喝了,我请人来给你看过了,喝完这碗药便没什么大碍了,只不过这毒烈得很,武功完全恢复估计还得有一段时日。此处是我府邸,安全的很,你不必担心那些人来寻事。”   柳钟情坐起身来,却没有去接那药碗:“我为何要相信你?”   玄衣男子不在意的笑笑,道:“是毒发而死还是相信我,你要怎么选我也强迫不了,你大可以好好想想。”   柳钟情皱了皱眉,终是接过了那碗药,一饮而尽。   不多时胸口的窒闷之感便去了许多,他试着运气,亦不再觉得疼痛,便知那药是真的,连忙运功催开药性。   真气运转一周天后,柳钟情方才睁了眼,看向身旁那人,开口道:“此事多谢了,若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玄衣人却只是勾唇微笑,并不说话。   柳钟情淡淡道:“若你觉得我帮不上你什么,要多少酬金亦可同我说。”   “我觉得那些我都不需要。”玄衣人轻笑一声,微微低眼,看向自己的手指。   柳钟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那指上齿痕宛然,登时眉头皱起,只听那人道:“昨晚我便说过了,要你以身相许。”   柳钟情一时也辨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玩笑,冷声道:“我可是个男人。”   玄衣人目光颇有些暧昧的扫过他的颈项和胸口,故作正经的颔首道:“我看出来了。”   柳钟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薄唇微抿,一双凤目冷冷的打量着他。   玄衣人不慌不忙的收回目光,对上那双寒光凛冽的眼眸,笑道:“那又如何?”   柳钟情凤目微眯,沉默了半晌,忽而薄唇一勾,道:“好啊,赢过我,我就答应你。”   “哦?”玄衣人被他撩起些许兴味,更因那一点笑意而挑了眉梢:“赢你什么?”   “轻功,刀法,棋艺。”柳钟情目光微冷,虽则不信这人能全然赢过自己,不过既然他说因中毒的关系武功完全恢复还需一阵,那能拖得一时便好,至少武功完全恢复后不会像如今这般全然受制于人。   玄衣人打量他一阵,似是想看透他真实的想法。然而半晌,却是笑道:“好啊。”   柳钟情皱了皱眉,想不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轻易,那人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你尽管放心养伤,我答应了的自然作数。”   柳钟情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却仍是躺下了。他昏迷的时间不长,此时仍是夜里,心绪稍稍放松下来便觉身体疲惫的很,更何况先前那番刺杀耗费许多精力,他实在该好好休息一阵。   玄衣人顺手替他掖好被角,见他眉头又蹙起来,不由得一笑,道:“在下姓谢,单名一个橪字。”   “柳钟情。”他明白那人的意思,便不咸不淡的答了一句。这个名字知道的人极少,他倒也不怕被人查出些什么。   “钟情……”谢橪低声念了一遍,轻笑:“好名字。”   “……”柳钟情怠于搭理,此时惯用的刀不在身边,他探了探袖中的飞镖和银针,竟都还在,心下稍定,闭了眼打算休息。   谢橪看他脸上有些倦色,便也没再撩拨,灭了桌上灯烛,离开了房中。   反正,时间还长着。      刀刃交击,发出一声清亮的长鸣,柳钟情借势退出几步,凤目微抬,望向对面那人。   谢橪收招负刀于身后,勾唇一笑。   这除了他们再无旁人的树林中光影斑驳,清风徐来,带着一点草木香气。   明明是极为怡人的味道,谢橪却收敛笑意,微微皱了皱眉。   柳钟情眉梢一挑,一步步走向他,薄唇难得的弯起一点弧度:“可是哪里不适?”   谢橪只是一瞬不瞬的打量他,不动声色。   柳钟情并不避讳的回视:“这毒没什么害处,只是让你一两个时辰浑身无力,内力全失,仅此而已。”   谢橪似是力气被抽干一般,握不住刀柄,那明晃晃的刀刃从指间跌落在地,他自己也无力站着,身体软绵绵的倒下去,躺在地上,只一双眼仍旧望着柳钟情:“一两个时辰,想必你早就跑远了罢。”   柳钟情眉间一蹙,走上前半跪在他身边,沉默片刻,冷冷道:“你救过我,我自然也不能害你,只不过,我并不喜欢被人胁迫。”   谢橪低叹一声,颇有几分抱怨的道:“你可真是铁石心肠,虽然我是挟恩求报,可这一个多月来对你可是真心实意、嘘寒问暖、端茶倒水……”   “胡说什么。”柳钟情听出那话里玩闹挑逗的意思,低斥了一句,就要起身离开。   谢橪抓住他一片衣角,道:“我对你这么好,你就真舍得走?我可从来没对人这么好过……”   柳钟情微微挑眉,回忆这一个多月来养伤的日子,这人待他的确很好……如果不是总把“以身相许”四个字挂在嘴边便更好了。   略一思索,他薄唇微扬,手指勾住那人的下颌,凑近些许,轻笑道:“不错,如果你没胁迫我,我倒觉得这张脸还能入眼。”   谢橪略略睁大眼,只觉这人笑起来的样子当真犹如玉树临风,兰芝初绽,令人不敢逼视,更何况两人此时离得如此之近,他控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你走后恐怕我们再无相见之期……看在我救过你的情分上,亲我一下如何?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   “……”柳钟情倒不知这人中毒后竟然不恼反倒油嘴滑舌耍起无赖来,一时没有回应,片刻方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休想。”   谢橪喃喃道:“唉,还以为你是吃软不吃硬,看来是我想错了。”   柳钟情冷哼一声,实在不想说他方才那分明是无赖行径,同温言软语实在差的远了。   “那我还是来硬的好了。”谢橪一笑,抬手勾住他的后颈,一用力,吻上了那朝思暮想许久的薄唇。   就同那人性子一般,有些微凉,也算不得太柔软,却偏偏让人一点也舍不得放开。   柳钟情以为他根本使不出力气,故而毫无防备,两人方才又离得极近,是以让他得逞,一时愣住,在那人试图攻城略地时方才反应过来,狠狠合上唇齿,同时一掌击向那人胸口。   谢橪闷哼一声,却抬手扣住了他的手掌。   柳钟情这一掌十分重,他却接的轻松,分毫不像失了内力的样子。   两人瞬间过了几招,这才稍稍分开,柳钟情提刀指着他,冷声道:“你没中毒?”   谢橪不以为意:“普通的毒对我没有效果。”   柳钟情不由得有些意外:“为何?”   谢橪眸色冷了几分,沉声道:“我的体质被蛊毒改造过。”   柳钟情眉头一蹙,一时没有做声。   用毒物改变体质的法子他也曾听过,过程中身体被无数毒素侵蚀挞伐,痛苦之极,而且一旦坚持不住崩溃,便会立即被毒物反噬而死,可谓凶险之极,恐怕没几人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为什么?”   “为了报仇。”   谢橪应了一句,似乎并不愿多提这个。   柳钟情微微抿唇,一时也是无话。   半晌,谢橪道:“这事说来话长,你若想知道,我慢慢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柳钟情回了一句,转身便走。   谢橪一怔,跟上去,低笑道:“若要逃的话,可得往反方向走。”   “我们轻功和棋艺还未比过。”   “钟情……”   “离我远点。”      彼时年少。   却不想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白云苍狗,爱恨茫茫。   七年之后,一人身似浮云,一人黄土白骨。   纵他日仍是相会时风清月白,更漏尽时,辗转反侧,亦不梦君。         ☆、番外三、未妨惆怅是清狂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为出云番外,不喜也请略过╭(╯3╰)╮      夜色正好,三层的小阁楼外是繁茂的古树,月明星稀,树影微移,宛若是微风徐来。   柳钟情眉头微蹙,将窗户推得开了些,沉声道:“进来。”   似是树叶飘落,或是夜蝶翩跹,一人无甚声息的由窗口翻入屋中,微笑唤道:“柳公子。”   “出云。”柳钟情回到桌前,倒了杯茶,淡淡应了一句,抬目打量。   这几年来,原本那有些呆愣不明世事的青年看起来着实长大了不少,或许是外边风吹雨打,看起来瘦了些,脸上的轮廓更加分明,眉骨显得稍高,眼窝看起来就深了,原本便是剑眉星目的长相,此时便更为深邃。且他皮肤晒成小麦色,身量也又长了些,更显得高大英俊。   出云从包裹里取出些东西放在桌上,笑道:“前阵子我去了白漠,这些都是从那儿带回来的东西。听那儿的人说这个石头叫做月明石,因为被月光照到就会变成淡蓝色……”   青年颇有几分献宝的意味,一样一样的讲带回来给他的东西,柳钟情面无表情的听着,冰冷的手指却不自觉捏着盛满温热茶水的杯子,眸中神色复杂难辨。   “……对了,还有这个。”出云拿出被青布包裹的东西,揭开布料,只见里边是一柄刀,刀鞘上镶着一颗圆润饱满的葡萄石,竟是极为珍贵的鹅黄色,看上去通透如珠欲滴。   “这是……”柳钟情微微一怔,“归尘?”   “嗯。”出云见他识得,不由露出欣喜之色,将刀递给他。   柳钟情将刀拔出,只见那刀刃极薄,锋刃犹如一片单薄的月色,却是寒光凛冽。他不由得凤目微眯,挑了眉看向那青年:“杀了雷迁烈的果然是你。”   出云微微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归尘乃是前朝铸剑大师所造的名刀,只是辗转百年竟流落至白漠中一名强盗雷迁烈之手。这雷迁烈性子阴狠歹毒,在白漠可谓臭名昭著,只是武功高强,且十分狡猾,纵有想要除之而后快的侠义之士或是意欲夺刀之人,也没有谁成功过。就连官府出手干涉,也未能将他捉拿归案。   而一个月前,雷迁烈竟在抢劫商队时被人杀死,杀人者不曾留名,官府仵作将尸体带回查验时,发现他竟是被一枚锋利石子穿入心脏而死。   柳钟情将宝刀归鞘,淡淡道:“归尘乃是名刀,上任主人身死,江湖中自然有诸多传闻,我既知雷迁烈死法,此时又见你将刀拿出,自然便会想到你门中所传摘叶飞花,化万物为己用的手法。”   出云点点头,道:“那雷迁烈作恶多端,我杀了他也算不得罪过。名刀无主,我记得柳公子向来是使刀的,便拿来给你了。”   “他确是死有余辜,”柳钟情低叹一声,道:“只是他武功不弱,你可曾受伤?”   出云双眼亮亮的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跟商队一起,他未曾觉察我有武功,故而出手时他是猝不及防,我只受了点划伤,早便好了。”   柳钟情颔首,却将刀放回他手中,道:“这个太过贵重,我不能收,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我不用刀,柳公子……”出云连连摆手,一双眼望着他,烛光映衬下却含了几分黯然。   柳钟情闭目不看他那副委屈的样子,袖中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亦是沉了下来:“你知道我的意思。”   “……”   “出云,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重复的话中带了点严厉的意味,出云却仍是沉默着不愿开口。   柳钟情站起身来,走至窗边,叹了口气,背对着他接道:“不管你是用什么方法找到我行踪的,以后……不许再用。”   “……”   “三年了,你也长大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世间有千万人,你会遇到更好的……”   “不。”出云蓦地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声音里满是笃定,“或许你不喜欢我……或者永远都不喜欢我,但你不能阻止我喜欢你。”   柳钟情望着窗外,一时无话。   出云伸手抱住他,收紧双臂,却也只是一瞬,他深吸一口气,在那人反应时便放开了手,低声道:“归尘……你若是不喜欢,便扔了,我既然送给你了,就不可能收回来。”   柳钟情皱了眉头,回身看向他。   出云笑了笑,剑眉星目,神采飞扬。他深深看了对面人一眼,接着便一按窗台,轻身飞了出去。   外边已是夜凉如水,他落在古树的枝杈上,却见一人立在树梢,月色落在那人肩头发梢,乌发染上淡淡银光。   出云看清他面容时微微一怔,刚要开口,柳钟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足尖轻点,就这么翻了出去。   出云亦借力追了过去,二人落在一个幽静的小花圃中,柳钟意转身望向他,道:“我方才只是见有人潜入此处方才跟了过去,并不知是你,也非是有意听你同哥哥说话。”   出云笑笑道:“无妨。”他轻叹了一口气,星眸中染上几分黯然。   柳钟意沉默片刻,道:“你的伤可已痊愈了?”   “诶……你怎么知道?”出云望着他略微一顿,这才想起什么,道:“温庄主告诉你的?”   柳钟意道:“嗯,庄主寄了书信予我。”   出云点点头:“我在白漠见到些少见的药草便带了回来,路过百草庄时交给了温庄主,没想到倒让他看出我受伤了。多亏温庄主的药,我已经好了。不过这事你可别同柳公子说,要不然他定是要把归尘还给我的。”   “……好。”   出云道:“虽然我算不得很明白,但也知道,喜欢这样的事情强求不得,我现在,也没有想让柳公子喜欢我。我喜欢他,所以想要对他好,其实也不必什么回应。”   柳钟意眼帘微垂,一时没有应声。   夜风徐来,枝上半开的月季散发出一点幽幽的暗香。   出云看了看那花枝,接道:“师父曾说一切皆有定数,顺其自然便可。正如流水落花,无需怨怼,这世间能有一人让你倾心爱慕,或许也是缘分眷顾。”   言罢笑了笑:“夜深了,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柳钟意颔首:“后会有期。”   出云身形轻灵的翻出墙外,柳钟意低叹一声,便也转了身,往原本的楼阁走去。   恐怕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了解柳钟情,只是有些话,他却不知该如何说。那人曾说,人死灯灭,白云苍狗,往日不可留。他也相信,柳钟情绝不是放不下的人,只是,忘却和放下的方法有许多种,有的人随时间淡忘,有的人收回心绪重新寻觅……而有的人,则是将情爱全然从心中抹杀——   不再回忆想起,却也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若出云要的是朋友之谊兄弟之义,柳钟情绝不会吝啬什么,可他要的是恋人之爱,那已经连同心中人一道抹去的东西,或许连柳钟情自己也找不到究竟去了哪里。   柳钟意走上楼阁,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便开了,柳钟情见是他,便让开了门,眉眼间也泛起点暖意来:“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柳钟意望着他,低声道:“睡不着,我要同哥哥睡。”   柳钟情不由得一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的?”虽这么说着,却合了门转身去整理床榻。   柳钟意跟着他进了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小块油纸包着的砂糖,想是出云带过来的。   待两人收拾妥当灭了灯烛一道躺在床上,却一时还未有睡意。   柳钟情微微侧过身,声音里含着点笑意:“可是出来久了,有些想阿衍?”   柳钟意呆了呆,低声道:“哥哥说笑了。”   柳钟情轻笑一声,道:“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处,往青鸢山去,传说那峰顶上能望见云海雾凇的奇景,日出时景色更是壮美非常。”   “嗯。”   “而且山下小镇里的茶酥及蜂巢糕亦是一绝。”   “好。”   柳钟情听出那话里些许期盼的意味,笑着翻身对上那双眼,摸了摸他的面颊,道:“现在想想,可真是便宜阿衍了。”   “……嗯?”   “没什么。”   两人又说了几句旁的,柳钟意低声问道:“哥哥可曾想过同一人常伴左右?”   柳钟情沉默了片刻,道:“难道你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柳钟意翻身抱住他,收紧了双臂:“我当然会。”   他明白柳钟情的意思,也知道他指的并不是当真要他不离左右,而是永远相互牵挂,纵然他日那人仍旧想要独自一人漂泊,他亦会在背后留下一盏灯,等待归人。   柳钟情轻笑一声,低声耳语:“那不就好了。”      这世间有千万种情爱,却皆如天上月,缺时多,盈时少,能得一人圆满便是不易。   尽管如此,却不妨有人为此追寻等待,纵然终是求不得,也不妨相思到底,惆怅苦涩,尽作轻狂。         ☆、后记(其实是闲话啦      感觉这篇文写的时间比较长,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留言支持我的人,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一定写不完=3=   关于庄主和钟意的结局,想来不必再多说,已经尽在文中。至于钟情和教主,还是我原来的想法,很多时候结局与自身的性格是紧密相关的,就算同样的剧情换两个不同的人,结局基本都会不一样,钟情和教主走到这一步,是不能避免的。而至于出云和钟情之间,我觉得无法全然限定,也许钟情有一天会重新拾回爱人之心,但是也有可能他并不需要,因为他并非为情生,为情死的人,他的世界有更多的东西。而出云,大约就像番外三最后那段话所说的,相思到底,不妨轻狂。当然,他的天地同样十分广阔,也许是情系于一人,却也寄于天地。也许他们不会在一起,也许会,这些在于你们所想象的未来。   我们下篇文再见(づ ̄3 ̄)づ╭~      PS.关于作为章节题目的诗词依次为《春秋.越人歌》、《春雨》、《暮秋独游曲江》、《玉楼春》、《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抹茶まっちゃ】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